五月六日
时间:2018-12-26 作者:李佩甫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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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来了。
夏天没有通知我,夏天来得很陡。悄悄地,就摄氏三十二度了。夏天是紫颜色的,是那种用灰点、红点、黄点、绿点拌出来的紫颜色,颜色里有一种很呛人的气味,就是记者举着的灯光里冒出的气味,像是空气烧熟之后又浇上姜汁醋,撒上孜然,抹上猪油,接着再烤的那种气味。夏天的树也没有出现茂密的绿色,夏天的树挂满了日子的灰尘,人的声音,人的汗气,人的颜色全都在树上挂着,树也脏了,夏天里,城市的树很脏。
在夏天来到的时候,我变成了一只猴子。记者们蜂拥而来,我看见我跟公园里的猴子一模一样,新妈妈不时把我牵出来,让人们看我。每当有灯光照着我时,我就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可就是害怕。我怕人,我知道我是怕人。报纸把我的照片登出去了,报纸一把我的照片登出去,我就成了一只猴子。报上说,这是一只有特异功能的女猴子。
我足足有两个星期没有到旧妈妈家去了。是新妈妈不让去。
新妈妈说是要养着我,其实是要展览我。在那些天里,常有小报记者拥到家里来,家里到处都是酒气,是记者带来的酒气,满嘴是油的记者带着酒气走进来,连窗户都醉了。我看见记者的脸上罩着报纸,脑门里挂着一串铅字,一个个看上去很严肃的样子。
可他们的胃门却是开着的,他们都有一个很好的胃,他们的胃先是草编的(下半部是草编的),后来又改成鱼钩编的(上半部是鱼钩编的),他们胃里的下半部泛动着红薯干的气味,上半部是宋河粮液的气味,间或还有茅台。他们都有胃溃疡的病,他们的胃是绿褐色的,所以,他们都在胃壁上涂了一层紫红色的三九胃泰,他们用三九胃泰同胃里的螃蟹、蝎子、青蛙作斗争,我看见三九胃泰哭了。他们说话时常有一串一串的酒气吐出来,酒气里爬有蝎子和螃蟹的影子,于是,家里的窗户上爬得到处都是醉了的蝎子和螃蟹的影子。新妈妈是很喜欢这种气氛的,新妈妈在充满酒气的氛围里又变得活鲜亮丽,酒气是很能养蛇头的,我现新妈妈肚子里的蛇头又咝咝地昂起来了。
我还现,上门最勤的是两个记者,一个是冯记者,一个是杨记者。冯记者块头很大,身上的骨骼却很小,我看见他身上的骨骼很小。他身上的肉全是当上记者后新添置的,他身上有一多半是新肉有一少半是旧肉,在新肉和旧肉之间有一层白色的油性隔离带,因此可以清楚地看见他身上肉的差别。他身上的旧肉是青黄色的,旧肉里有一股青涩的嫩玉米加黑豆的气味;他身上的新肉是酱红色的,新肉里有很多的蝎子加各种的肉类、各种的奶制品又用酱油和酒泡制出来的气味,他身上的气味很杂,他打出来的嗝也很杂,他的嗝里有很多企业的名称,一个嗝就是一个企业的名称,他说他是吃企业饭的。所以他走起来身上的肉有晃的和不晃的,晃的是新肉(他说是企业肉),不晃的是连着骨骼的旧肉。杨记者是个紫红色的筋巴人,杨记者身上没有肉。杨记者身上全是筋。他身上每一处都是紧紧凑凑的,在一层一层的筋巴里裹着一套很好的排泄器官。他的排泄器官里没有三九胃泰,他不用三九胃泰。杨记者用的是酒,杨记者身上的筋巴肉是酒泡出来的,杨记者的胃壁上有很多天然的驼色气泡,所以杨记者是个连石头都能消化的人。杨记者脸上带着永不消失的红色,是那种在酒里泡出来的红,一丝一丝的红,黑紫的脸皮上渗出来的蚯蚓红。杨记者说他是吃商业饭的,顿顿有酒。两个记者都是来帮新妈妈炒我的,他们说,必须得炒,不炒不行。冯记者说:得炒啊,得炒!奇迹是创造出来的,这是个创造奇迹的年代……杨记者说:
真亦假来假亦真,假的都能炒成真的,何况确有其事哪……
冯记者说:这事光在省里炒还不行,得炒到全国去,炒出影响来!《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各大报我都有熟人,我包了!到时候,啊……杨记者说:这事儿,还不能太急。这就跟炖猪蹄一样,开始得用文火,慢慢炖,炖到一定的时候,再用大火攻。电视台方面,我包了……冯记者说:高见,高见。咱好好设计设计,搞出个名堂!一说到这里,新妈妈脸上就出现一片樱桃红,一片笑笑的樱桃红,挨个给两位记者点烟。两个记者的目光就争先恐后地爬到那一片樱桃红上。冯记者趁机说:晚上跳舞去吧?'大世界',一流舞厅,有票。到时候咱再好好策划策划……杨记者赶忙说:去老莫吧,'莫斯科舞厅'怎么样?我给那老板写文章吹过……这时候,新妈妈就又笑了,新妈妈笑得很蛇。
我不知道什么是炒,他们为什么要炒。***但我明白,新妈妈是要害我。她一直想害我。
五月六日夜
人走了,人们终于走了。
他们又折腾我一天,他们一次一次地逼我猜字,逼我猜东西,逼我吞嚼树叶……而后是一次一次地拍照。他们说要制造奇迹就得给我拍照。现在他们走了,新妈妈也陪着他们走了。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一个人很好,一个人可以自己和自己说话。
我愿意自己和自己说话。
可是,红蚊子音乐又响起来了,夜里的红蚊子音乐是很有穿透力的。夏夜里,红蚊子音乐成了四处乱爬的钢性蚂蚁,一圈一圈旋转着的钢性蚂蚁。天很闷,天上没有星星,星星是不是也跳舞去了?星星也怕红蚊子音乐?我实在是不想再看什么了,我什么也不想看。可我还是看见了新妈妈,红蚊子音乐一响,我就看见新妈妈了。我看见新妈妈正在大世界舞厅里跟冯记者搂在一起跳舞。原来我是看不见的,原来人的气味一杂,我就分辨不出来了,可现在我能看见了,我看见冯记者把新妈妈搂得很紧。冯记者一边跟新妈妈跳舞一边贴在新妈妈耳边说悄悄话。冯记者说:这事你放心,有我出面,一定能弄成。老杨不行,你也别指望他,老杨那人办不成事。我们是省级报,老杨那儿是个小报,市一级的小报,不一个档次……新妈妈笑笑,新妈妈用眼睛说话,新妈妈眼睛里有很多话,新妈妈眼睛里伸出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小钩子,冯记者眼睛里就赶忙跳出一只小老鼠,小鼠哧溜哧溜地往上爬,小鼠爬着爬着又停下了,小鼠也很警惕,小鼠四下探探,重又往上爬……这时冯记者的声音像是刚出炉的面包,热烘烘的:我就是胖了点,仅仅是胖了点,会多,就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