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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好月圆(3)

 
  当然他撕毁婚约不是因为淡水姑娘弄丢了戒指,而是他在几天之前得到了一个让他彻夜难眠的消息——她还在。
 
  而他现在是一个14岁孩子的爹。
 
  1949年,致远离开后的那个冬天,年轻的妻子为他产下一子。
 
  这世上最残忍的事,恐怕莫过于时间了,一直单身的致远已经从青春少年变成耄耋老者。退休后的致远去了荣军之家。
 
  50年的时光,在台湾,还有数千上万条这样回不了故乡的孤魂野鬼,很多外省老兵讨不到老婆,找不到工作,每个月把政府发下来的钱花光,日子在一片混沌中无情地朝前推进。但在那一片混沌中,他们都有着不曾熄灭的一点光。
 
  那光,不是回家,而是落叶归根。
 
  致远算是运气好的,有次搞活动,致远竟抽中签,由政府协调和埋单,送老兵回大陆老家。50年啊,整整50年,致远就像个孩子一样兴奋得两眼泪流。他攒了几个月的钱,由侄子陪着,在商场买了4枚大金戒指。侄子问他送给谁,他腼腆地说,送给老伴。
 
  侄子送他去机场,看着他驼着背义无反顾地过了海关。
 
  致远真的是幸运的,老伴还在。
 
  只不过沧海桑田,老家那儿现在已经被并入青岛市,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这座城市比台北还漂亮,他就像个孩子一样拼命地看啊看啊,可是眼前的东西太拥挤了,他看不过来,眼睛像是罩上了白蒙蒙的一层水汽,用手背擦一擦,全是泪水。
 
  儿孙满堂,却是少小离家,笑问客从何处来。
 
  50年后,致远回乡,在众人的簇拥下看见了那个跟自己一样老去的姑娘。老得不成样子,都认不出来了。
 
  她说,饭在锅里,我给你热。
 
  从大陆回来后,致远不再酗酒,紧张地过起了日子,把钱攒起来只为每年飞回大陆一次,买尽可能多的礼物。这样持续了两三年之后,有一年,致远不再回去了。
 
  侄子问为什么。
 
  因为老伴没了。那年老伴生病去世了。
 
  还有儿子啊。
 
  不是他养大的,儿孙其实只在意他有没有钱,并不孝顺。一开始他们以为从台湾回来的亲人都腰缠万贯,很快他们发现了真相,再回去时儿孙都不太待见,拿不出钱来就给他脸色看,仿佛他是一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一样,全家只有老伴挺他。
 
  现在老伴没了,他再回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侄子当时的工作在台北,看着致远叔叔一切如前也就没太担心,年轻人忙于工作总是会疏忽老人。半年过去,毫无音信的致远叔叔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打电话竟也联络不上,于是侄子驱车数小时从台北赶至花莲,却还是遍寻不着。
 
  花了一天时间,他最终在精神病院的一个铁制的笼子里找到了致远叔叔。
 
  他当时就崩溃了。
 
  致远就像是马戏团里的动物,被囚禁在铁笼子里。
 
  他很安静,不吵不闹的。
 
  侄子急了,去找人讲理、抗议、投诉,却被告知致远一度想要轻生,几次跳楼被阻拦,实在没有办法才把他关在笼子里。
 
  侄子解救了致远。从精神病院回来后,致远被带到台北,他在侄子家的床上躺了足足有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当年一起来的战友陆续都回山东了,何况战友们在台湾还有子孙。致远在某一天像是顿悟了一样,那天侄子下班一进门,就看见致远精神矍铄地站在客厅,身边放着一个旅行箱,他说,我要回家了。
 
  侄子不同意,死活不同意。
 
  你去那边怎么办,你年纪大了,身上还有病,那边的亲戚又指望不上。侄子问,不怕儿子不孝顺吗?
 
  致远说,不怕,我要回家,活着的时候我跟老伴海角天涯,死后我要跟她在一起,我要落叶归根。人生这条路,走到头,大家都一样,既然都是死路一条,为什么不选择落叶归根呢?你去全台湾走一圈看看,有多少人埋骨他乡,有的人,活着的时候不能回去,死了之后想把骨灰送回大陆的老家。相比之下,我还能活着回去,是件多么幸运的事。
 
  后来呢,后来致远去了大陆,再也没回台湾。风风雨雨生活了大半生的台湾,对致远来说,确实只是一个驿站而已,只是在这个驿站停留得太长了,长得几乎耗尽了他的一生。
 
  致远现在每个月可以领到两万多新台币“荣民补贴”,约合人民币5000块钱。
 
  他用这笔钱在青岛租了房子,雇了保姆。
 
  他住得离墓园很近,每天中午阳光好的时候,他就请保姆推着坐在轮椅上的他去墓园,在老伴的墓碑前说说话。
 
  有时候,他在那里一待就是一下午,待到暮色渐沉,夕阳沉沉地落下。他昏昏沉沉,嘴角流着口水,像是在说,我也快回家了,等我。
 
  有人等了他一辈子。
 
  他用一辈子等了一个人。
 
  龙应台说,所有的生离死别,都发生在一个码头,上了船,就是一生。
 
  致远的故事是那个时代最坏的故事,他却经历了这个时代最好的爱情。
 
  2012年,没有任何告别,爸爸离我而去。对我和他来说,确实一语成谶,这一年变成了如假包换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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