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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珍应他：“说到穿衣，咱们家太太，也讲究，必要去洋行买进口的衣料，自己画了样子，找裁缝商量过，她不喜欢跟人家穿得一样。”汉章觉得拿梁太太和沈老四比虽然不合适，但女人那份标新立异的心思倒是一样的。
张继安又道：“女人么，别出心裁才能绑得住男人的心。当年陕西巷里当红姑娘的皮斗篷，都要若干灰鼠、貂皮衣服配，‘寿德行’专做这些姑娘的生意，连不少大家小姐要效仿，时髦呀。姑娘们又讲个气派，戒指、耳环都镶金刚钻，置不起还要租。当然，沉甸甸一身有点土，没你们家太太洋派，她选的式样都别致。”接着话锋一转，问道：“我听人说梁先生最近给沈霜捧场，还另外赠了头面给她？”
景珍答得含糊：“这个，我真不清楚——不过，那姑娘是个戏子，梁先生对她可没什么。”
“说是除了头面三幅，另有些首饰，梁先生的字总有人认得出吧，写着‘佳人笑纳’呢。还说很快就另置小公馆，打算金屋藏娇。你留意一下太太的首饰匣子，说不定梁先生顺手拿了几件借花献佛。”
景珍哼了一声，没答话。
汉章隔着玻璃看见那厨子：身材略胖，皮肤微黑，眉眼倒挺精明，他大概对景珍有意思，不断拿话撩拨她，景珍不急不徐地应着，若是犯忌讳的地方，她就索性不出声。听梁太太说，景珍几年前才过来，她们算是半个同乡。现在专门伺候她。景珍年纪不小，模样很周正，但神情总有些愁楚，听说她和丈夫在北平开过间纸烟店，不知为什么大年三十着了火，丈夫烧死了，做了寡妇，梁太太见她可怜收留她。
张继安多嘴又提起这事，你那纸烟店怎么会大年三十着火呀，景珍脸一沉，大概她觉得这种问询是对她寡妇身份的冒犯。张继安看景珍没吱声，陪笑说改天单给她做大餐，可见每个行业自有讨好女人的方式，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景珍不扫他的兴，淡淡回一句：“我吃不惯那洋餐。”转身拿了燕窝从侧门出去了。
自然汉章的咖喱饺也没有拿。
看来，从真实生活里收集到的故事，远比虚构小说里的真实得多，也残酷得多。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说故事的人不是出于恶意、轻率或是嫉妒，只是为了满足成为被关注的目标，哪怕只有几分钟。
三
霞飞路的DDS咖啡店是个不错的地方，周六的时候，汉章也常去那里，或是约了朋友聊天，或是自己独处，这天也不例外，约的人没来，剩他自己在角落里看书。正看得入神，肩膀上被人拍了一记。汉章抬起头，是“天翔班”的筱丹桂，她穿身白色洋装，头上戴顶宽边小圆帽；唇上一抹淡淡的珊瑚红，带点儿洋派的喜悦。
“可巧呀，顾先生，不介意我坐这儿了。”筱丹桂朝他笑，她台下的模样儿比台上美，沈霜的五官细薄，脸小身轻，浓墨重彩扮上了美若天仙；筱丹桂浓眉重睫大眼睛，是孩子气的俏，只好屈就白素贞后边的小青，杜丽娘身畔的春香。她头发分两边在脑后结了一条辫子，露出光洁的额头，笑起来左颊一个酒窝，带出一股天真烂漫的气息。她就势坐下，汉章留意到她指甲上蔻丹是银色，不是时下流行的丁香紫、珍珠灰、茶红。
汉章恭维她：“郑小姐，这颜色真特别!”
“蔻丹本来是梁太太送我师姐沈霜的，这一支师姐嫌颜色太素就给了我，配上我这鞋子，倒是挺好看的。”她脚上穿了双银色高跟鞋，鞋尖镶了只蝴蝶，脚尖一动，蝴蝶振翅欲飞，式样有些夸张。
汉章说：“好久没看见你师姐沈霜，我听说她离开你们‘天翔班’，究竟是为什么？”
他听说沈霜演《贵妃醉酒》的时候，戏没唱完就送了医院，原来已经有了四个月身孕，那孩子流掉了，没人知道父亲是谁。筱丹桂顶了她的位置，虽然都是“花衫”，但沈霜偏青衣，筱丹桂偏刀马旦，由她顶上的《白蛇传》不演“游湖”“祭塔”，单拣“盗库银”“盗仙草”二出，够热闹好看。筱丹桂也是个人才，出头不过是早晚的事情，但机遇不等人，于是有人说是筱丹桂嫉妒师姐一直压着自己，起心思在她碗里下的药，害她在台上出了事，沈霜在“天祥班”也呆不了，悄没声地走了。
看汉章疑惑的神情，筱丹桂叹了口气：“哎，顾先生，外头的风言风语怎么能信，全都是不安好心挑拨离间。后来，我去找过师姐，想跟她解释，但她不肯见我。既然彼此心里有疙瘩，说什么都是多余。”
汉章忙说：“你别介意，我也就随口问一问。”
筱丹桂辩解道：“我虽然嗓子做工不如师姐，可跟她一向是公平竞争，我只盼着自己技艺上长进了，能像她一样挑大梁。外头的人说我在她汤里下药，害她小产让她塌台，这都是些没影子的事儿。所以我不怕当众发誓，要是我用下三滥的手段害沈师姐，天打雷劈。”筱丹桂的声音清脆，喉咙里像有枚银铃铿锵作响，争强好胜的性格都写在脸上。说话的片刻，嘴也不歇着，面前的白兰地蛋糕吃完了，橘子水也喝了一半。
汉章岔开话题：“你尽这么吃，就不怕胖呀。”
“顾先生，我怎么会胖，单是现在演那几出戏，台上翻翻滚滚的，下了场，衣服都能拧出水呢。”筱丹桂嘟着嘴的样子很可爱，汉章觉得她不像那种心机深沉的姑娘。
这些不开心的事儿瞬间也就被新鲜的刺激替代了，筱丹桂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周璇的《马路天使》正在上演，戏里头天涯歌女爱上吹鼓手，戏外十八岁的周璇因此惊才绝艳名满海内，“四季歌”唱遍大街小巷，可见成名要趁早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对这部“卖座最盛、舆论最佳之巨片”，顾汉章没什么兴趣，他向来结交的都是良家妇女，筱丹桂虽然漂亮，但不是他追求的类型。
那之后，汉章也看过沈霜的戏，在游乐场“大世界”、“花花世界”里唱，嗓子大不如前，身形也不复灵巧，似乎被人抽走了魂魄。汉章有些惋惜，在这城市栽个跟头，都比其他地方跌得狠。
梁府的厨子换了人，张继安手艺不错，但太喜欢说话。新请的李师傅人勤快肯干，没事也不和一帮底下人磕牙。但手艺到底差些，单是点心就做得不好，他做的咖喱饺，外皮糊还难吃。
梁府依旧宾客如云，梁太太出来招呼客人，一身黑底飞金的旗袍，披着流苏披肩，肩臂间隐约露着玉肌，略施脂粉艳光照人。新旧人物团聚一堂，吃着茶点，谈古论今，浑不觉时日如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