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鹿人的故事(8)
时间:2018-12-01 作者:阿来 点击:次
桑蒂沉静地笑笑,又摸了一张两元钞票给她几个孙儿。
她吃力地起身,又哼哼唧唧地踩着吱吱嘎嘎作响的木楼梯下去了。
“说我叫他们!”他冲着楼梯口叫道。
这时,楼顶平台上太阳很好,他吩咐孩子们搬来小案桌,摆上三双筷子,然后把他们轰出楼去,开了两个罐头。木梯重又吱吱嘎嘎响上来时,他拔出了酒瓶塞子。
支部虎着脸坐了,自己斟酒喝。
桑吉又是鼻子出声:“哼!”
桑蒂耸耸肩头,吃了一惊似的说:“哦。”
桑吉转过脸来。
“我还你枪!”
于是,桑吉坐了,也闷了头喝酒,只是不动筷子。主人也不劝,自己动筷子大嚼。酒喝了半瓶。
“家被抄了,”桑蒂欠欠身子,“只好这样。”
“还我枪!”
“你还我东西。”
“那是政策,上头订的。”支部说。
“啊,政策。政策叫你把女儿强迫嫁给武装部长做填房?政策叫你儿子没收了朋友的家产,然后合伙瓜分?政策叫你们合伙请那个部长亲戚把我投进监狱?我等着戴手铐呐!”
老头气得浑身发抖。
“还我枪!流氓!”桑吉髙叫。
“给两百块钱,我三天后还你。用了子弹,我付钱。”
“两百块钱!”
“我那录音机不止两个两百元,朋友。”
“谁和你是朋友。”
“信不信由你,以后我们还能做亲戚。真的,桑吉,那两百块钱我就给老婆做一身衣服。”
“你有老婆?”
“阿满离了婚就是我老婆了,真的,信不信由你。支部阿爸。”
桑蒂背了背囊,枪横在囊上,踮了脚,步子轻捷地往前走。
他将直往顶峰攀援。
雾已经散尽了,阳光斜射在阳坡上,整个巨大的山屏像是一整块的蓝色琉璃。空气中充满了花香,潮润的泥土味,以及某种植物特异的气息。他不觉又想起儿时上山抓野鸡的事。
他眯缝起眼睛向左侧的峡谷望着,脚步依然很快。这几天怎么尽想以前的事了。过去,他是从不允许自己去想那些往事,想着不痛快。这几天你已无力把住那道闸门了。心境像那蓊郁的大峡谷,一下变得迷迷茫茫,深不可测。一种情愫正像那谷中清亮的溪水折射着阳光,晶晶地从那蓝幽幽的幽邃中穿流而过。那潺潺声,令人心醉。而那暗绿掩映中的沁凉又叫人心怪。一种愉悦,一种痛苦。阳光撒在肩背上像一种慰抚。
扭结在阿吾塔毗峰下的山脉散向四方,蜿蜒曲折,雄踞在淡蓝的天空底下。云团轻捷地掠过草莽、林梢,腾入虚空,边缘被阳光透射得银箔似的闪亮。他生出一种轻盈的感觉,相信自己只要略一收腹,一踮脚尖也就会飞升,成为一个无忧的精灵。
他对那挺胸昂首的冰雪山峰一挥手:“嗨!我给你编过故事。”那峰从扭结在一起的山脉中间缓缓隆起,桦树林、冷杉林以及杜鹃木林跟着渐渐爬高。那延伸十数里的缓坡憋足了巨大的力量似的,终于,那力量再也无法抑制,山峰的顶部猛地峭拔起来,裸着黝黑的岩石骨骼,直剌蓝天。此时,几朵云停在雪线下端,嶙峋的岩石一层层直立着,泛着暗红的斑驳锈色。
“嗨!阿吾塔毗。”桑蒂又挥了挥手。许是自己从无父爱的潜意识作祟,他把山峰想作是一个寻找爱人的坚贞男子,后来被恶魔射中心窝而死,血迹即是那褐铁矿石表面的氧化物。哥哥康若松写了这个故事,却至今不知道是弟弟瞎编的。从这篇故事开始,他的好运气便接踵而至。那第一道岩石台阶下的海子上腾起淡淡的雾气,升高成为带状,横在峰腰,轻轻曼曼的。
“那件事是真的?”阿满问。
“真的。”
“你看见了?”
“我听见说了。”他从草堆上翻身坐了起来,干麦草在身下发出刷刷声响。一股异香不知是起自阿满那一头刚洗过的头发,或是金黄的麦草。
“你头发长快点。”
阿满咯咯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什么?”这二、三年,她变得严肃了,严严肃肃地长粗壮了。对桑蒂总是说你这也不懂,那也不懂,眼里常闪过一种猫戏弄耗子的残忍而快乐的神情。
他坐起,一伸手臂,骨节发出叭叭的脆响:“我什么都懂。”
阿满那无顾忌的神情消失了,她抖开了长袍宽大的袖口,笼住嘴巴,斜他一眼,又哧哧地笑了。笑得两人都极不自然。
止住笑,阿满把脸转到别的方向:“你又和我一样大了。”
“我本比你大。”
“你还是不懂。”
桑蒂不说话。他含一根麦草在口里。晃动一下,麦草那端映上小小一团阳光,金灿灿的火苗般抖动。风淡淡的,那火苗似乎就要舞成一片金黄了。
“以后我们要那样的,你和我。这是传下来的规矩。”这时,她并没有显出羞羞答答的模样,“还是你来讲讲那故事。”
这座神奇山峰的故事就是这样诞生的,并在人们中间广为流传,成了一个有一大把胡子的古老的故事。
这泉边并不带有多少凉意。他掬水喝了,那水也不冰牙,并含有许多花粉味道。一些鸟在树林深处鸣叫。金龟子爬上草梢又下到地面,又爬上另一株青草棵。他举目望望,果然有一长溜喜湿的石秆菜挂着雪青色的小花迎风摇晃。他踏过一丛丛肥嫩的野菜,空心的茎秆在脚下纷纷断裂。
果然,是一沟溪水,在这里突然潜入地下,又在刚才那泉眼边露头了。
他为自己的猜测得到印证而感到高兴。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那个被割掉鼻子的女朋友,心里不禁生出淡淡的怜悯之情。要是你老子不是公安局的科长,我就不那样干,哪怕是我像只狗一样给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