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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鹿人的故事(5)

  他猛吃一惊,背上汗津津的一阵阵寒意袭来,酒因此醒去了大半。
  “哦……”苍老的声音像野蜂群一样嗡然响起。
  “哦,桑蒂尔基!你阿妈啦!阿妈啦!阿妈显灵啦!”
  好几个老妇人过来抚住他双颊,亲吻他额头,啧然有声。他感到惶惑。老人们告诉他:这是他死去母亲的遗物。另一只给去寻找阿吾塔毗峰上宝物的父亲戴上了。民改后,不能赶驮帮做生意了,只好把许多山间草地开出来种粮食。生地一时不能变熟,收成不好,日子一时显得十分艰难,父亲便在耳闻目睹了许多奇异的事情后,上山去寻找宝物了。
  围着他的一群老人们面孔模糊不清,夜色从四面掩来。而那些早已浑浊的瞳孔却闪出幽幽的光芒。
  桑蒂尔基不知道亡母的遗物为何这样坠落到自己身上。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到这里来。他感到心里沉甸甸的,无所适从。他翻身磕了一个头,又磕,又磕,起身拍拍膝头上的泥土便悄然离开了。
  也许桑吉马上就要带着公安局的人来了。今夜得上山住宿。猎了鹿,然后……他四顾茫然。这时,他已深信,这次真是母亲显灵提示他躲避灾祸。
  只是,他们说的你父亲是哥哥康若松的父亲。你是他出走五年之后,在松林口树下面有的。
  他站在可以俯视谷底村寨的小山包上,了望了一阵。水流沉沉地穿过那块小小的平地,转了两个优美的大弯,然后消失在一面巨大的悬崖下。公路和河流一起蜿蜒、隐现。
  而他此时眺望的是另外两条不可见的道路,公路通车后,就被滋蔓而来的丛莽掩没了。
  哥哥康若松和他,还有小时的女大学生一起寻找过这条路。迷失了三天之后,他们竟能按那隐约的痕迹返回家来。他的目光顺着山腰缓缓扫过。这是岷山中部,那路一头伸到草原,再进入甘肃。那时,驿路上铜铃叮咚,驮走皮货,药材;从北边的洮州驮回铜铁器皿,驮回白面;从灌口驮回大米、茶、盐。大路上还游走一些货郎,出卖针头线脑,并夹带鸦片烟土出山。
  另一条路则顺着山壁往上伸展,清晰可辨。此时,那黝黝的山壁倒像一张巨大的叶片,那道路则化为叶脉,网一般向四周散开。最后,每一条分开的岔道都渐渐化到没有。笔直向顶端的那一条也是通到一片高耸的闪着青光的断崖底下,便只好猝然中止了。断崖上是无人涉足的宽阔台地,台地上又是断崖,之后就是终年不化的冰凌与积雪了。传说三百年前一个土匪藏了许多宝石在那里的某一个冰窖里。
  许多人在梦中得到过这些宝物。梦醒,发觉那雪峰仍怀藏诱惑髙踞云端,像一个彻悟的老者漠然地俯察尘世。
  他的背后是两幢正在倾圯的碉楼。其时,窗眼里的一窝野鸽正不安地扑扇着翅膀。这种废弃的山民住房山里还有不少。合作化以后,公路修通以后,人们便渐渐迁移到谷地中,围着一个整杉木竖成的牛皮鼓架,修起房屋。过去,人们在节日里蒙好新鼓上架,衅以牲血。汉子们在谷中的草地上纵马、摔交、比赛枪法。女人们在水边梳理那几十根小辫。解放后,节曰纵马的草滩开垦为耕地。那架上鼓便用以召集开会了。小小的村寨会议之多,鼓面很快破烂,那木架不及新鼓上架,便朽腐了。埋在土里的柱脚成为巨大的蚊巢。
  背后,正是支部家和自己家的老屋。自己和桑吉是同一年生在这里的。两年后阿满生在山下。
  他想进楼走走,相信老屋里许多精灵并不会因此受到打扰。但腐朽的梁木发出吱吱的声响。一对野鸽惊飞了。他迅即举枪,放了一响,更多的野鸽子惊飞了。
  枪声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引起人们特别的注意。除非你关进去,人们还能议论你一阵子。而即使那样,人们一样慢慢把你忘记。
  微风起处,树丛发出沙沙的响声。顺风刮来一股淡淡腥膻味。他发现了一条隐约的兽路,一捋树枝,果然捋到手几根软暖的狐毛。再走几步,果然看到一个闪着蜡光的圆球。他退后一些,举枪击发,枪响时,那圆球也腾起一阵火光,轰然一声,崩起些湿土与草屑。他击中的东西是羊油封裹的一团炸药,用来捕捉狐狸的。
  然后,他扔了枪,拉长了声音呼吼,一声又一声。月初的一镰月撒下淡淡的余辉。回声在峡谷中来回撞荡,终于消失在河流渦去的方向。
  四野与胸中反而显得分外空寂。
  他掏出怀中的手镯紧紧攥着,想到母亲,父亲,那个是母亲丈夫而和自己出生无关的父亲,想到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子,那个自己曾领到脚下山村里来的女子。心里柔情万端。他毫无声息地流下许多泪水。
  他想下山与任何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温暖的火塘边。这时,他清晰地听到哑巴在河谷地上奔走嘶喊。寨楼窗口又亮起了灯光。他呼应了哑巴一长声。这时,他心中没有对任何人的一点仇恨。只想求得人们的怜悯、宽恕。他想投向任何一个人的怀抱,尤其是那些历尽磨难的老人的怀抱。然后,再去坐牢。那是他惟一的归宿。
  他在河边寻了一阵哑巴,只在湿沙滩上看到一行脚印,已经浸满了水,泛着冷光。他俯身喝水,连喝了三个脚印坑。
  他走到支部家门口,举手想敲门。突然响起的一阵婴儿的响亮哭声使他吃了一惊,举起的手又垂下来。周围只是些或明或暗的冰凉的石墙以及用白灰涂在墙上的牛头,以及牛角上方的太阳、月亮。那稚拙的线条此时显得狞厉之至。自己长长的身影也被一道直棱棱的墙角拦腰横断。只在瞬间,那仇恨又全部恢复了,他把脚步踏得山响。
  走过线务站时,一个纸团跳到脚前,展开只有一行字:“!你是谁?”他注意到楼顶平台上闪过一个白色的人影。他把纸团了,扔回楼顶。
  他背靠白塔。这时,他依稀记起,上中师时几个青年教师议论过的也好像是这么个问题,连带着提起许多外国人的名字,受到了校方不点名的批评,反而引起许多学生涌入那几个大学生宿舍,大谈那个存在主义。还在课堂上做出许多名堂。其中之一就是把眼睛鼓到鸡蛋大,断喝一声:“你是谁?!”他去听过一次,很快受到团小组长的热情帮助。
  当几个青年教师错误上升到需要点名批评,并推迟转正时,他和团小组长已经悄悄搂着腰交换思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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