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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埋在土中的小狗(5)

   我再没说什么,头转向窗外,眼望绣球花。连日不停的雨将绣球花的颜色染得甚为明晰。
   “对不起,”她说,“这点我想再多听一听。”
   我叼烟擦燃火柴。“不过那是你的问题。这点你本身不是比我知道得更详细吗?”
   香烟燃烧了一厘米,这时间里,她只管沉默着。烟灰无声地落进烟灰缸。
   “你能看见什么样的……怎么个程度的情形呢?”她问:
   “我什么也看不见,”我说,“假如灵感是这个意思的话。我一无所见,准确说来只是感觉,同摸黑踢东西一个样。那里有什么自是晓得,至于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却无从得知。”
   “可你刚才说了自己是行家啊!”
   “我在写文章,访谈录啦、通讯报道啦,反正这类东西。文章是没什么价值,但毕竟是观察人的工作。”
   “原来这样。”她说。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雨也停了,天机也泄露完了。来瓶啤酒什么的吧?也算感谢你陪我消磨时间。”
   “可是为什么偏偏出现院子呢?”她说,“其他任凭多少都该有想得到的嘛,是吧?为什么单提院子?”
   “偶然。一来二去之间,有时候是会偶尔碰上真货的。若是惹你不快,道歉就是。”
   女子微笑道:“哪里。喝啤酒吧!”
   我朝男侍示意,要了两瓶啤酒。茶几上的咖啡杯和糖壶被撤下,烟灰缸换了新的,随之上来啤酒。玻璃杯冷冻得很彻底,四周挂满白霜。女子往我杯里倒啤酒。我们略略把杯举起,象征性地干杯。冰啤酒通过喉咙时,颈后的凹坑竟针扎一般痛。
   “你经常……做这种游戏?”女子问,“说游戏怕不合适?”
   “是游戏。”我说,“偶一为之。不过倒是相当累人的。”
   “那又何苦?为了证实自己的能力?”
   我耸耸肩:“跟你说,这算不得什么能力。我既不是为灵感所诱导,也不是讲述普遍真相,只不过把眼睛看到的事实作为事实说出来罢了。就算是有什么比这更厉害的,那也不值得称为能力。刚才也说了,我仅仅是把黑暗中隐隐约约感觉到的变成含含糊糊的话语而已。纯属游戏。而能力是截然有别的东西。”
   “假如对方并不觉得是纯属游戏呢?”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无意间把对方身上某种不必要的什么牵引出来的话?”
   “啊,大致。”
   我边喝啤酒边思索。
   “很难认为会发生那样的情况。”我说,“万一发生了,那恐怕也不能说是什么特殊事件,而是所有人际关系中日常发生的事,不是吗?”
   “是啊,”她说,“可能真是那样。”
   我们默默地喝啤酒。差不多该到撤离的时候了。我已筋疲力尽,头痛也逐渐加剧。
   “回房间躺一会。”我说,“我觉得自己总是多嘴多舌的,每每后悔不已。”
   “没关系,别往心里去。开心得很。”
   我点头站起,正要拿茶几边上的账单,她迅速伸手按在我手上。手指很长,滑溜溜的,不凉也不热。
   “让我付。”女子说,“让你累得够呛,又拿了书。”
   我略一迟疑,再次确认她手指的感触。
   “那,让你破费了。”我说。
   她轻轻抬手。我点点头。我这侧茶几上仍然整齐地排着五根火柴。
   我径直朝电梯那边移步,那一瞬间有什么拦住了我——是我最初在她身上感觉出的什么。我还没有完全解决它。我停住脚愣了片刻,终于决定把它解决掉。我折回茶几,站在她身旁。
   “最后问一点可以么?”我说。
   她有些吃惊地扬脸看我:“嗯,可以的,请。”
   “你为什么总看右手呢?”
   她条件反射地把目光落于右手,随即抬头看我,表情仿佛从她脸滑落了似的不知去向。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她把右手扣在茶几上,手背朝上。
   沉默如针一样锐利地刺着我。四周空气骤然一变。我在哪里受了挫,但我不晓得我道出口的台词到底什么地方有错,因此也不知道应如何向她道歉,只好双手插兜站在那里不动。
   她以原有姿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良久,她转开脸,目光落在茶几上。茶几上有空啤酒杯和她的手。看上去她确实希望我消失。 
   醒来时,床头钟针指六点。空调机失灵,加之做了个分外活龙活现的梦,出了一身汗。从意识清醒过来到手脚自如竟花了相当长时间。我像条鱼一样躺在热烘烘湿乎乎的床单上望着窗外的天空。雨早已停止,遮蔽天空的淡淡的灰云到处现出裂缝。云随风走,缓缓穿过窗口,但见云隙不断微妙地改变其形状。风自西南吹来。随着云的飘移,蓝天部分急速扩大。静静望天的时间里,发现其色调已不再那么透明,遂不再望。总之天气正在恢复。
   我在枕头上弯起脖子,又一次确认时间:六时十五分。但我搞不清是晚上六时十五分还是早上六时十五分。既像是傍晚,又像是清晨。打开电视自然立见分晓,却又没心绪特意走去电视那里。 
   大概是傍晚,我暂且这样判断。上床时三点已过,总不至于睡十五个钟头。但那终究是大概,并无任何证据说明我就没睡十五个钟头,就连没睡二十七个钟头的证据也没有。如此想来,不由十分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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