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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中国的小船(2)

    进得楼门,我按规定脱鞋,走入规定的教室。明亮的教室里排列着正好四十张开启式小桌,每张桌上用透明胶粘着写有准考证号码的纸片。我的位置在靠窗一排的最前边,就是说这教室里我的号数最小。
    黑板崭新,墨绿色,讲桌上放着粉笔盒和花瓶,花瓶里插一支白菊。一切都是那么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墙上的软木板没贴图画没贴作文。或许是故意取下的,以免干扰我们考生。我坐在椅子上,把笔盒和垫板摆好,托腮闭起眼睛。
    过了约十五分钟,腋下夹着试卷的监考官走进教室。监考官看样子不超过四十岁,左腿有一点点跛,在地板上抬腿不大利索。左手拄一根手杖,手杖是樱木做的,很粗糙,颇像登山口土特产商店卖的那种。由于他跛的方式显得甚为自然,以致唯独手杖的粗糙格外显眼。四十名小学生一看见监考官——或者不如说一看见试卷,顿时鸦雀无声。
    监考官走上讲台,先把试卷放于桌面,继而“橐”一声把手杖靠在一旁。确认所有座位无一空缺之后,他咳嗽一声,瞥了一眼手表。接着,手像支撑身体似的拄在讲桌两端,直挺挺地扬起脸,望了一会天花板。
    沉默。
    每个人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十五秒。紧张的小学生大气也不敢出地盯视着桌上的试卷,腿脚不便的监考官目不转睛地望着天花板的一角。他身穿浅灰色西装白衬衫,打一条转眼即可让人忘掉色调花纹的很难留下印象的领带。他摘掉眼镜,用手帕慢慢擦拭两侧镜片,重新戴回。
    “本人负责监督这场考试。”本人,他说,“试卷发下以后,请扣在桌上别动。等我说好了,再翻过来答题。差十分到时间时我说最后十分钟,那时请再检查一遍有没有无谓的差错。我再说一声好了,就彻底结束,就要把试卷扣在桌上,双手置于膝盖。听明白了么?”
    沉默。
    “千万别忘记先把名字和准考号写上。”
    沉默。
    他又看一次表。
    “下面还有十分钟时间。这个时间我想给大家讲几句话,请把心情放松下来。”
    几声“吁——”泄露出来。
    “我是在这所小学任教的中国老师。”
    
    是的,我就这样遇上了最初一个中国人。
    根本看不出他是中国人。这也难怪,毕竟那以前我一次也没遇到中国人。
    “这间教室里,”他继续道,“平时有和大家同样年龄的中国学生像大家一样刻苦学习……大家也都知道,中国和日本,两个国家说起来像是一对邻居。邻居只有相处得和睦,每个人才能活得心情舒畅,对吧?”
    沉默。
    “不用说,我们两国之间既有相似之处,又有不相似之处,既有能够相互沟通的地方,又有不能相互沟通的地方。这点就你们的朋友来说也是一样,是吧?即使再要好的朋友,有时候也不能沟通,对不对?我们两国之间也是一回事。但我相信,只要努力,我们一定能友好相处。为此,我们必须先互相尊敬。这是……第一步。”
    沉默。
    “比如可以这样想:假定你们小学里有很多中国孩子来参加考试,就像大家坐在这里一样,由中国孩子坐在你们书桌前。请大家这样设想一下。”
    假设。
    “设想星期一早上,大家走进这所小学,坐在座位上。结果怎么样呢?桌面到处乱写乱画满是伤痕,椅子上粘着口香糖,桌子里拖鞋不见了一只——对此你们会有何感觉呢?”
    沉默。
    “例如你,”他实际指着我,因我的准考号最小,“会高兴吗?”
    大家都看我。
    我满脸通红,慌忙摇头。
    “能尊敬中国人吗?”
    我再次摇头。
    “所以,”他重新脸朝正面,大家的眼睛也终于看回讲桌,“大家也不要往桌面上乱写乱画,不要往椅子上粘口香糖,不要在桌子里面乱来。明白了么?”
    沉默。
    “中国学生可是会好好回答的。”
    明白了,四十个学生答道。不,三十九个。我口都没张开。
    “注意:抬起头,挺起胸!”
    我们抬起头,挺起胸。
    “并怀有自豪感!”
    
    二十年前的考试结果,今天早已忘了。我能想起的,唯有坡路上行走的小学生和那个中国老师,还有抬头挺胸满怀自豪感。
    那以后过去了六七年——高三那年秋天,一个同样令人心情舒坦的星期日下午,我和班上一个女孩走在同一条坡路上。我正恋着她,至于她对我怎么看则不晓得,总之那是我们的初次约会,两人一起走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我们走进坡梅正中间一家咖啡馆喝咖啡,在那里我向她讲起那所中国人小学。听我讲完,她嗤嗤地笑了起来。
    “真是巧啊,”她说,“我也同一天在同一考场考试来着。”
    “不会吧?”
    “真的。”她任凭冰淇淋滴在咖啡杯薄薄的边口,“不过好像教室不同,没有那样的演讲。”
    她拿起咖啡匙,往杯里定定地看着,搅拌了几次咖啡。
    “监考老师是中国人?”


作品集村上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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