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2)
时间:2018-08-09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鲁比扬采娃吓一跳,脸红了。她忽然感到困窘,只有正派的女人没穿衣服而被人偶然撞见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觉。
“您似乎怀疑我有意耍弄您,……”她喃喃地说。“我素来直率地答复您,而且……而且今天我还请求过您!”
“哎,可是这样的事难道用得着请求吗?要是您干脆说‘走开’,那我早就不在这儿了,然而您没有对我说过这话。您一次也没有直截了当地答复过我。奇怪的迟疑!真的,您要么是耍弄我,要么是……”伊林没讲完,用两个拳头支住脑袋。索菲雅·彼得罗芙娜开始把自己的行为从头到尾回想一遍。她想起这些天来她不但在行动上,甚至在最隐秘的思想里也是反对伊林的追求的,不过同时却又觉得律师的话也不无道理。她不知道他在哪方面说对了,因而她不论怎样思索,也找不出话来回答伊林的抱怨。保持沉默是不妥当的,于是她耸了耸肩膀说:“这反而是我不对了。”
“我不是责怪您不诚恳,”伊林叹道。“我这是随便说说,话到嘴边就讲出来了。……您的不诚恳是自然而然,合乎情理的。如果所有的人都约定,忽然一齐诚恳起来,那么一切事情反而会弄得乱七八糟。”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没心思谈哲学,然而她暗自庆幸谈话总算有个改变题目的机会,就问道:“那怎么见得呢?”
“因为只有野人和野兽才诚恳。一旦文明给生活带来了对安乐的需要,例如,对女性美德的需要,那末诚恳就不合时宜了。……”伊林慢慢地用手杖挖掘沙土。鲁比扬采娃听他讲话,有许多地方没听懂,可是仍然喜欢他的谈话。首先使她喜欢的是,这个有才华的人对她,一个普通的女人,谈起“学问上的事”来了;其次,她看着他那年轻、苍白、活泼、仍然愤愤不平的脸不住牵动,心里极其高兴。她有许多地方没听懂,然而有一点她却看得很清楚:现代人解决重大问题和作出最后结论的时候,总是表现出一种毫不迟疑、干净利落的美妙动人的勇敢精神。
她忽然醒悟过来,她是在爱慕他,就吓坏了。
“请您原谅,我不懂:为什么您谈起不诚恳来了?”她连忙说。“那我再把我的要求重复一遍:我们来做知己朋友吧,您让我安静一下吧!我诚恳地要求您!”
“好吧,那我就再来挣扎一次!”伊林说,叹口气。“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力量。……只是我的挣扎未必会有什么结果。我要么朝我的额头放一枪,要么……昏头昏脑地灌酒。我反正在劫难逃了!一切事情都有个限度,同自然的事物作斗争也如此。您说说看,人怎么拗得过疯狂呢?如果您喝酒,您怎么能克制住兴奋?如果您的音容笑貌在我心里生下根,日日夜夜缠住我,总是出现在我眼前,喏,就象现在这棵松树一 样,那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是啊,既然我的全部思想、愿望、美梦都不由我做主,却听命于一个附在我身上的恶魔,那就请您教教我,我该怎样冲锋陷阵,才能摆脱这种可恶而不幸的处境?我爱您,爱得神魂颠倒,丢开了工作和亲友,忘了我的上帝!我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爱过!”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没料到有这样的转变,就抽身躲开伊林,惊恐地瞧着他的脸。他眼睛里涌上了泪水,嘴唇在颤抖,他整个脸上布满一种饥渴和恳求的神情。
“我爱您!”他喃喃地说,把他的眼睛凑近她那惊恐的大眼睛。“您这么美!目前我在受苦,可是我起誓,我情愿一辈子照这样坐着,一边受苦,一边瞧着您的眼睛。不过……您别说话,我求求您!”
索菲雅·彼得罗芙娜仿佛冷不防遭到袭击似的,急急忙忙想找出话来拦阻伊林。“我得走!”她暗自决定,可是她还没来得及做出站起来的动作,伊林却已经在她脚跟前跪下了。
……他抱住她的膝头,瞅着她的脸,讲得热烈,动听,美妙。
她又害怕又心慌,没听清他说的话。不知什么缘故,目前,在这危险的关头,当她的膝头正被人抱紧,她感到那么舒服,好象在洗温水浴一样的时候,她却带着一种凶狠的阴险心理探索她这种感觉的含义。她恼恨她的灵魂里非但没有美德来提出抗议,却充满了软弱、怠惰和空虚,就跟喝醉酒的人那样,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只是她心灵深处,隐约有那么一小块东西幸灾乐祸地讥诮道:“那你为什么不走掉呢?莫非就应当这样?是吗?”
她一面追究其中的含义,一面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不缩回手来,却听凭伊林象水蛭似的吸吮它?她何必跟伊林一起急急忙忙往左右两边看,提防外人瞧见呢?松树和白云一动也不动,严峻地瞧着,好比学校里的老职员明明看见学生胡闹,却因为收了贿赂,只好不去报告学校当局似的。哨兵在路基上站定,象根柱子,似乎在张望这张长椅。
“随他去看吧!”索菲雅·彼得罗芙娜暗想。
“可是……可是您听我说!”她终于说道,声音里带着绝望的调子。“这会闹出什么下场来呢?以后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小声说,挥着手,推开这些不愉快的问题。
这时候响起了火车头的沙哑刺耳的汽笛声。这种日常生活中的单调声音显得冷冰冰,突如其来,使得鲁比扬采娃全身一震。
“我没有时间,……该走了!”她说,赶快站起来。“火车来了。……安德烈回来了!他要吃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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