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那代人离开后,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人
时间:2018-08-09 作者:柴春芽 点击:次
一
带着一种甜蜜和悲苦羼杂的情愫,我多么愿意谈谈我的老祖母啊。她是口头文学的大师。八十多岁时,她仍然以精确的记忆、恰当的比喻、风趣的语言和女巫般神秘的解释向每一个愿意倾听的人奉献她人生的细节。
四岁那年,她感染天花。那是在1920年代,革命与战乱的年代,同时也是饥荒的年代,天花夺去很多小孩的生命。经过一番巫术与偏方的疗治,她变得奄奄一息。她的母亲将她丢弃在野外。由于夜里下着大雨,狼没有离开他们的岩穴四处觅食。这就使得她免于被狼吃掉。
需要在这里插一句的是,1960年代大饥荒时,我姑祖母的儿子晚上去窑洞外面解手,结果就被狼叼走了。那是狼群肆虐的年代。我们村庄有一个电工,绰号“狼咬儿”。小时候,“狼咬儿”在门外玩耍,一只狼将他叼起。一个又一个村庄的人们像田径场上的接力赛选手一样,不停地追赶,狼才丢弃它嘴里的猎物。从此,一道长长的疤痕作为饥荒年代里不再磨灭的印记留在了“狼咬儿”的脸上。由此不难理解,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稍有顽皮,来自大人的恐吓就是:再不听话,就把你丢到门外,让狼叼走。
我的祖母得以幸免于狼嘴,靠的是那场大雨。大雨浇淋,竟然将她从昏迷中淋醒。天花病毒奇迹般离开她的身体。她想跑步回家,但是饥饿的捶打使她不得不手脚并用,匍匐着,一点点向村庄爬去。雨停了。天刚破晓,她的母亲被鸡鸣唤醒,随即起床,打开门,看到女儿头枕门槛,睡的正酣。
“像我这样的命苦人,连老天爷都嫌弃。”祖母总是用这样的话来自嘲,同时,也嘲讽天国里掌握人间生死的那些神灵对人世的冷漠。老天爷,一个绝对权力的拥有者,一个无信仰民族模糊性的虚无偶像,一个迷信与盲目的崇拜物。
民国20年(公元1931年)大旱灾,人们易子而食,炊骨取肉。祖母随家人逃荒,从甘谷老家来到陇西,给一户地主当长工。她的父亲用家里所有的钱在镇上买了十个油圈。这个被饥饿折磨的男人罔顾妻小的生命,回家途中一个人吃完所有油圈,结果在临到家门时被噎死了。
我的祖母是个大脚女人,也就是说,她的脚没有达到三寸金莲的标准。三寸金莲啊,这是恋足癖(一种阴暗的、残忍的、畸形的和变态的男权主义性视觉美学)的漫长时代里,一个女人身体之美的惟一标准。她的母亲担心自己的女儿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用以逃命的双脚如果束缚得过小则不利于快速行走,于是就稍微放宽了对其双脚的摧残。一双符合三寸金莲标准的小脚,如果不经过将近十年(从四五岁开始)的缠缚,是难以获得的。根据我祖母的描述,除大脚趾之外,另外四个脚趾从趾根折断,压在大脚趾下面,形成锥形,然后,用布和牛皮将脚缠紧,以阻止骨骼发育。难以想象她要忍受多么惨烈的疼痛,跳着双脚去做各种家务。
我在上中学时,经常给祖母洗脚。每次,她打开一层层的裹脚布,露出一层层的皮屑。虱子就躲藏在这一层层的裹脚布里,我得用大拇指的两个指甲把一只只肥大的虱子挤死。虱子的血有时候就溅在我脸上。裹脚布褪去之后,裸露出那一对丑陋变形的所谓的三寸金莲。污垢全都窝藏在大脚趾与其他四根脚趾结合的肉缝里。每次洗脚,我都会想,少女时代的祖母,为了这双畸形的脚,忍受了多少疼痛啊。
我祖父不曾爱过我祖母,其不爱的原因,很大一部分与她的这双脚有关。女人畸形的脚,折射着男人畸形的心理,一种性虐待的、以丑为美的性变态。
我将祖母的谢世视为一个文明的终结和断裂。假如要对我那仿佛出自氏族时代的祖母赋予形容词的修饰和界定,我愿意说,她是:母性的,隐忍的,宽容的,慈悯的,视一切孩子如同己出的……由我祖母那一代人和她们之前的所有祖母一起,构成一个庇护所一样的家园。因为这个家园的存在,所以你无论流浪何方,总会获得照拂和救助。
自从祖母那一代人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庇护所一样的家园荒芜了。从此,我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我们流落他乡,再也不可能有一个人把你当做她的孩子。异乡的所有大门对于你都是紧闭的。疑忌代替了信任。冷漠代替了热情。向落难者和异乡人敞开的门扉钉上了铁条,挂上了大锁。
二
我的祖母有过两次自杀经历。在此之前,我曾说过,自杀是对荒诞的一种反抗,是一种非暴力的反抗。他被我祖父殴打。我清楚记得的一次,大约是我六七岁的时候。我和祖父同睡一个炕。祖母在厨房里。夜已经很深了。我被祖父的咒骂声吵醒。接着,我就看到他跳下炕,跃出厅房的门槛,几步跨过庭院,扑进厨房。他的手里有没有操持棍棒之类的东西?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厨房里猛然传来祖母嘶哑的哭喊。我裸身站在窗前。窗户敞开着。漆黑的夜,只有我祖母的哭喊声充满整个乡村。我因为恐惧而无所作为,既没有哭,也没有叫,只是傻傻地站在窗前,赤裸着身子,忘记了寒冷。祖母的哭喊声震惊了邻居。有几位叔叔跑进院子,这才制止了我祖父的暴行。很多年以来,我一直有种深深的自责,为我当时在场的冷漠。那种突如其来的暴行超越了我的经验,使我不知如何应对。
据我祖母对我的讲述,她在年轻时,有一条肋骨被打折。她还让我触摸她右腿上一根凸出的胫骨。那是一根棍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罪证。在我祖母去世之后,我父亲讲过另外一件事。那是我祖母刚结婚不久,十七岁,她负担着赶驴磨面的工作。独占欲、莫名其妙的嫉妒和其他我们难以理解的阴暗心理蛰居在我祖父的身体里,这使他行为古怪,禁止我祖母走出庭院。我祖母在那监狱似的庭院里倍感孤寂。一天,我祖父去地里干活,我祖母乘机出门,与街坊邻居谈天解闷。她没想到我祖父偷偷回到家里,清扫了石磨上的面粉,然后冲出家门质问面粉去了哪里。我祖母一看面粉没了,不知如何辩解。她只能忍受我祖父的拳打脚踢和棍棒交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