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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作杂谈(4)

  到第二时期,则应将徐志摩、闻一多、朱湘、饶孟侃等作为一类,每一个作者的作品皆当分别讨论,综合批评,这是第二期第一段。这一时期诸人在作品上似乎完全做到了第一期诗人在理论上所要求的新诗。然而韵律分行,文字奢侈,与平民文学要求却完全远离了。另外在体裁上显出异样倾向,时代且略后,则有于赓虞、李金发、冯至、韦丛芜这几个人,为新诗作者与作品第二期的第二段。第二期第一段几个作者,在作品中所显示的情绪的健康与技巧的完美,第二段几个作者是比较疏忽的。然而那种诗人的忧郁气氛,颓废气氛,却也正是于赓虞、李金发等揉合在诗中有巧妙处置而又各不相同的特点!于赓虞作品表现的是从生存中发生厌倦与幻灭情调,与冯至、韦丛芜以女性的柔和忧郁,对爱作抒情的低诉,自剖,梦呓,又是完全不同了。同是常常借用了古典文字使词藻夸张与富丽,李金发,则仿佛是有时因为对于语体文字的生疏,对于表示惊讶,如郭沫若、王独清所最习惯用过的“哟”字或“氨字,在李金发却用了“吁”或“嗟乎”字样。
  或整句的采用,作自己对于所欲说明的帮助,是李金发的作品引人注意的一点。但到于赓虞,却在诗中充满了过去的诗人所习用表示灵魂苦闷的种种名词,丝毫不遗,与第一期受旧诗形式拘束做努力摆脱的勇敢行为的完全相反,与李金发情调也仍然不能相提并论。不过在第一期新诗,努力摆脱旧诗仍然失败了的,第二期的李、于,大量的容纳了一些旧的文字,却很从容的写成了完全不是旧诗的作品,这一点,是当从刘大白等诗找出对照的比较,始可了然明白的。
  第三期诗,第一段为胡也频、戴望舒、姚蓬子。第二段为石民、邵洵美、刘宇。六个人都写爱情,在官能的爱上有所赞美,如胡也频的《也频诗逊,戴望舒的《我的记忆》,姚蓬子的《银铃》,邵洵美的《花一般的罪恶》,都和徐志摩风格相异,与郭沫若也完全两样。胡也频诗方法从李金发方面找到同感,较之李金发形式纯粹易懂点。胡也频的诗,并不是朱湘那种在韵上找完美的诗,散文的组织,使散文中容纳诗人的想象,却缺少诗必须的韵。戴望舒在用字用韵上努力,而有所成就,同样带了一种忧郁情怀,这忧郁,与冯至、韦丛芜诸人作品,因形式不同,也有所差别了。蓬子的沉闷,在厌世的观念上有同于赓虞相近处,文字风格是不相同的。邵洵美以官能的颂歌那样感情写成他的诗作,赞美生,赞美爱,然而显出唯美派人生的享乐,对于现世的夸张的贪恋,对于现世又仍然看到空虚;另一面看到的破灭,这诗人的理智,却又非闻一多处置自己观念到诗中的方法。石民的《良夜》与《恶梦》,在李金发的比拟想象上,也有相近处,然而调子,却在冯至,韦丛芜两人之间可以求得那悒郁处。刘宇是最近诗人,他的诗在闻一多、徐志摩两人诗的形式上有所会心,把自己因体质与生活而成的弱点,加入在作品上,因此使诗的内容有病的衰弱与情绪的纷乱,有种现代人的焦躁,不可遏制。若把同一取法于此两人诗的外形,而有所写作的青年诗人陈梦家作品拿来比较,便可明白陈诗的精纯,然而这精纯,在另一方面,也稍稍有了凝固的情形,难于超越,不易变化了。
  把创作小说,容纳于同一个要求中,如五四运动左右,是人道主义极盛的时期。诗到那时也是这样。同情,怜悯,缺少这个是不行的。一切的观念是绅士的,慈善的。到稍后,年青人自己有痛苦,却来写自己的欲望了,所以郁达夫小说的自诉,有空前的成就。民十二到民十五,创作小说的方向,是在恋爱故事作整个的努力的,情诗也在这时有极好成就。到民十五年后,有些人革命了,创作多了一个方向,把诗要求抹布阶级“爬起来,打你的敌人一巴掌”那种情形上面,新的做人的努力是可尊敬的。这里使我们记起一个还应当提到的人,这人就是蒋光慈。这人在小说与诗创作上,都保留到创造社各作家的浪漫派文人气息。他从不会忘记说他是“一个流浪文人”,或“无产诗人”这种“作家”的趣味,同长虹陷在同一境遇里去了。长虹在“天才”意识上感到快乐,夸大,反而使自己缩小了。蒋光慈在他作品成绩上,是否如他朋友感到那种过高估价,是值得商讨的。书贾善凑热闹,作者复敏于自炫,或者即所谓海上趣味的缘故,所以诗的新的方向,蒋光慈无疑可说是个革命诗人。或者胡也频可以有更好成就,因为新的生活态度的决定,较立于顽强朴素一方面。
  总起来说,是这样:
  第一期的诗,是当时文学革命的武器之一种。但这个武器的铸造,是在旧模中支配新材料,值得说的是一本《尝试集》,一本《刘大白的诗》,一本《扬鞭集》。另外在散文中改造诗,是一本《过去的生命》。另外在散文上帮助了发展,就是说关于描写的方法,繁复,是《西还》同《草儿》。要明白关于形式措词的勇敢,是《女神》同《渡河》。
  第二期的诗,在形式技巧上算完成了。《草莽集》,《死水》,《志摩的诗》,是三本较完美的诗。韦丛芜的《群山》,写故事诗明白婉约,清丽动人,且是中国最长之叙事抒情诗。冯至的《昨日之歌》,年青人热情与忧郁,使作风特殊不同。于赓虞的《晨曦之前》,悲哀沉痛,病的狂痫气氛,充满了作品。
  李金发的《微雨》,从文言中借来许多名词,补充新的想象,在诗中另成一风格。若欲知道散文诗这一名称所赋的意义,是《过去生命》那种诗体裁以外的存在,则焦菊隐的《夜哭》可以说明。
  第三期的诗,一种是石民的《良夜与恶梦》,胡也频的《也频诗选》,可以归为李金发一类。一种是邵洵美的《花一般罪恶》,刘宇的《沉淀》,可以归为徐志摩一类。另外就是新方向的诗歌,如戴望舒、蓬子之诗,在文字上找寻象征的表现方法。或从苏俄歌颂革命的诗中,得到启示,用直截手段,写对于革命希望和要求,以及对现世否认的诗歌,有蒋光慈的《战声》同其他集子。
 
                              七月廿六日
 
 
 
 
 
 
 
论技巧
  几年来文学词典上有个名词极不走运,就是“技巧”。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带点猥亵下流意味。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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