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的灰烬
时间:2018-07-16 作者:王晓莉 点击:次
我在子固路上走着时,远远看见两个人,手牵着手过来。那略微走前一步的女人,和我已过花甲之年的母亲年纪应该差不多。身材是松垮了,脸上倒还没有完全皱纹密布,她的五官还是清清爽爽的,年轻时的端庄与美依然有迹可循。
但是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那种白不像高山白雪,刺人眼目,而是像刚熄灭的炉中灰烬,柔和而又暗淡地堆积在她那张慈爱的脸的上部。
她一只手牵着的那个人,总有一米七以上了。他挪移着,脚步迟缓,像始终不肯去上学的孩子。有时他手上拿着一袋幼儿食品,走几步,停下来,打开塑料袋子往嘴巴里倒一倒。袋子已经放下来了,他的嘴还仰天张开着,像一尾贪玩的鱼,不肯回到水里去。
她便驻足等着,回头以目光探询。她的目光,她的身体姿势都表明,她这样的等候,已经有一辈子那么久了。
我慢慢经过他们身边。他的长相是人们熟悉的那种,胖腮帮子直往下塌,小眼睛眯眯的,眼神散着,没有光彩。他的动作直而僵,并不比木偶灵活。明明是天生如此,却像在故意搞笑。
他是一个智力障碍者。
一个介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人。
她的儿子。
五六年了,每天我都在子固路上和他们相遇。子固路是一条狭窄的街,两人都是胖大臃肿的身材,站在街边几乎占了半边马路。子固路还是嘈杂的,人声如浪不歇。只有他们两人,一举一动完全无声无息,像一部默片在上映。身边人来人往,没有人关心或注意他们。谁不知道他们呢?他们从来就是子固路的一部分,就像是一个人身体的一部分,没什么奇怪的。
他们喜欢在街边的大排档吃那种几块钱一碗的炒米粉。常常是,儿子伸着脖子,要凑到碗里去,母亲便喂他,米粉因此一根根贴到了他的脸上。
母亲拿餐巾纸去帮他揩,左一下,右一下。都是动作,没有语言。周围的孩子好奇地盯着这一切看,这位母亲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敢保证,在那个时刻,喧嚣的街面上,她的眼里只有她的孩子一人。
他呢,让自己的脸顺着纸巾的节奏和方向转,就像葵花顺着光线转动一样自然,丝毫不被察觉。
他那么顺从,因为他感到安全。
我总是想,纵然他什么也不知道,凭着本能,他还是了解:他可以一直围绕这个喂他米粉的人转动下去。
如果一个智力障碍者也有梦,如果他梦中也会出现天使,那么他生命中唯一的天使,一定是他母亲的形象——一个慈爱、苍老,而且心碎的天使。
父亲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永远是一个60岁的母亲,牵着年龄至少30岁、智力却至多三四岁的儿子,在这条车辆只可单行、青苔布满墙面的老街道上散步,日复一日,永无休止,或者说,至死方休。
有段时间,他总是背着一只孩子气十足的双肩包,包上面印着卡通米老鼠。
母亲看着他时,眼神有一瞬间是年轻且灿烂的,就像开学第一天,一个30岁的母亲送7岁的儿子去报到。
虽然很快地,她的眼神中的光彩又熄灭了。就像一堆烧过的炭灰里,爆出几颗红火星般短暂;就像一个乞丐的美梦,醒来后的苍凉。但我还是感觉到了,对于这个母亲来说,这个儿子,永远是她的天使——一个需要牵着她的手散步、永远无法长大、令她心碎的天使。
他们是彼此的天使。
有一回,我在门口和守门女人聊天。她是子固路的土著,生于斯长于斯,不像我是外来户。关于这两个“天使”,我想能够从她那里知道更多。于是我说:“你看,母亲带着她的儿子过来了。”
守门女人织着她永远织不完的毛拖鞋,10岁的女儿坐在她身边的小凳子上做课外作业。她告诉我,毛拖鞋是要脱鞋进门的人家必备的,一双可赚8块钱。她的头只微微抬一下又回到毛线针上。她叹气,说:“也不是我心太煞,我就是觉得这样的孩子生在这个世界上有什么用呢?”
我看看她的女儿,头上扎着蝴蝶结,这个年龄已经戴起了一副斯文的小眼镜,嘴里念着ABC。是的,或许她每月只能够拿到几百元收入,她住一次院要犹豫很久,因为手术治疗所费不菲。可是毕竟,她的女儿是她可期待的——那小小的身体、智力、情感都像春天的青草或蘑菇一样,一见阳光和雨水就长。现在她看顾女儿,将来,则是女儿反过来牵住她这双年轻时不倦编织、年老时布满褐斑的手。
老景苍凉,但总还有可抚慰的。世事本当这样,才符合伦常。可是对于一个智力障碍者的母亲呢?
“这个娘肯定最放不下的,天天想得睡不着觉的事就是,她死了儿子怎么办啊。”我听见守门女人又说。
这句话真是让人的心都要被揪起来了。
母亲在一天天苍老,儿子却“驻颜有术”,从来没有变老过一分。这种感觉不仅暗示了时光格外缓慢悠长,而且,我几乎发疯般地体会到了“造化弄人”这四个字。
对于我来说,这位母亲曾经有过欢笑如春天的时光吗?她曾期望过她的爱会得到回报吗?她的心里,是否也曾诅咒命运的不公,让她满头秀发无声息地就化作了灰烬?
她和他的名字,她和他的年龄,她和他的故事,都是怎样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