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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3)

    海老太太接上去说:「敢情!自打日本人来了以后,那物价就光见 涨不见落!我还记得日本人来了以后印的那票子,一边有个孔夫子像, 一边有条龙,瞅著就跟豆纸(手纸。)似的,『毛』得厉害!……」胡 爷爷抢著说:「可不!那是『华北准备银行』的票子,外号『小被窝』 嘛。当年大夥不都这么说吗:『孔子拜天坛,十块当一元!』……再后 来那国民党的『法币』,就更不能提了,日本投降以后,『光复』的头 一年,一百块 『法币』还能买俩鸡子儿,过了没两年,一百块 『法币』 合算只能买上一个煤球儿!那是些什么日子啊!……」 
    说到这儿,恰好一辆长车身的 8 路公共汽车从他们面前的街道上 驶过,海老太太便见景生情地接著进行新旧对比:「那时候打咱们这块 儿出门有多难!都到民国多少年了,这街上才有了当当车(当当 
 (音?a??)车:当年北京人对有轨电车的称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 边踩铃儿,当当地响,真吵人!……」胡爷爷跟上去说:「可不,我记 得司机踩出的那调调是: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没错吧? 那当当车的车票倒不算贵,可左等右等,等得你脑门流油儿了,它才 开过来;这也不怪它,铺的是单轨嘛,每到一站,这边的车先开到拐 出的『耳朵』(一小段复轨。)上去候著,等那边的车开过来,错过去 了,才能再从『耳朵』上拐出来,接碴儿朝前开……那车厢后头,时 不时还总吊著几个蹭车的,瞅著真悬乎!那时候有话嘛——              『人力车, 坐不起;当当车,等不起。』哪象今天这样,公共汽车、无轨电车好几 路,车又大,来得又勤,想去西单、王府井、天安门、动物园……上 车走人,多省事儿!……」说到这儿,胡爷爷脸朝著卢胜七,兴奋地 问:「你说是不?」 
    卢胜七却忽然沈默。因为胡爷爷关于当当车的话语,勾起了他最 不愉快的思绪——远不仅仅是不愉快,说实在的,那是他最大的耻辱, 也是他最大的困惑,并且还是他最大的恐惧……三十六年前,他曾被 国民党特务所收买,就在这鼓楼的前头,去追打那些进行「反饥饿、 反内战」游行的青年学生,而所获得的代价,不过是每打一个学生得 到一个馒头……当游行队伍被冲散以后,有一个留长发的大学生跳到 正在行驶的当当车后踏板上,一手Jm 著车门,一手散发传单。卢胜七 在打红了眼的情况下,竟疯狂地冲向当当车,伸手去拉拽那大学生, 企图把他拉下车来;没想到那大学生竟伸腿踢他,拼死抵抗,他便上 去抱住那大学生的腿,生把那大学生从车上扯了下来;两人滚倒在地, 扭作了一团,在几秒钟里,他俩的脸离得那么样地近,两人的眼珠几 乎都要从眼眶里蹦出来——显然,他俩从此谁也忘不了谁了……可是 后来也不知怎么一来,那大学生被人救走,卢胜七倒挨了几脚,疼得 钻心——救护大学生的,好象倒并非是参加游行示威的人,而是几个 路过的壮工。卢胜七站起身来骂了一阵,啐了一阵唾沫,便晃著肩膀 领馒头去了。 
    解放后,卢胜七隐瞒了他这段丑恶的历史,直到「文化大革命」 当中,才被揭发出来。他确实是知罪认罪,他明白了,那当年散发传 单的共产党人,不怕流血牺牲地同国民党英勇斗争,正是为了使他那 样的乞丐不再过那不象人样的生活……可是他很快又陷于惊诧与困 惑。有一天大街上开过某国家机关游斗「走资派」的大卡车,那最后 一辆卡车上有个挂黑牌的 「黑爪牙」,那模样,似乎分明便是当年同他 滚作一团的那个共产党大学生!这是怎么回事呢?当年国民党特务花 一个馒头代价让他去打的人,怎么今天反倒被共产党自己 「打倒在地, 还踏上一万只脚」了呢?…… 
    又过了几年,「四人帮」倒台了,卢胜七偶然去亲戚薛永全家串门, 在垂花门那儿,他恰巧同住北房的张奇林打了个照面,张奇林倒没什 么反应,他心里可怦怦乱跳——他觉得那人恰恰就是当年Jm 著当当车 车门散传单的那位,也就是前几年让人给挂著黑牌子当「黑爪牙」游 街的那位……他假作无意地问了一下薛永全,薛永全告诉他,人家眼 下是国务院的正局级干部,说不定过两天就升副部长、部长!卢胜七 那天没敢喝酒,背上直冒冷汗,出了薛家的屋,低著头一溜烟地快步 窜出了院子,从此再不敢去那院串门……可他回家后几次细细回忆, 又觉得跟薛永全住同院的那位张局长,似乎并不是当年那个同自己扭 成一团的大学生,因为那大学生眉心有个如同黄豆般大的黑痦子,而 张局长眉心却分明平平整整、乾乾净净…… 
    卢胜七的突然沈默,使胡爷爷和海老太太的谈兴受挫。吹来一阵 小风,带来阵阵寒意。卢胜七晃著鸟笼,揉著核桃,踱了开去。胡爷 爷和海老太太朝下棋的那一群望去,那一群倒还丝毫没有散摊的意思。 当天的《北京晚报》已经开始发卖,他们有人已经买到了 《北京晚报》, 并且已经根据晚报四版上的「星期棋局」《步步为营,稳健入杀》,摆 上了林宏敏对邹正伟的残局,一步步地进行著复验……而那位前区商 业局的吴局长,则正同身边的一位白髯老人同猜晚报三版上的「口字 谜」。他很快便猜出 「一字四个口,五谷样样有」是 「田」字,但让 「奇 形怪状一个口,口字隐约藏里头」给难住了…… 
    既然人家都没有走,海老太太也舍不得这就回家。太阳眼瞅著失 去了那最后的火力,寒意一秒一秒地扩散著,她望著眼前的大街,只 见依然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不禁想起早年的一首「京华竹枝词」: 
    暮鼓晨钟不断敲, 
    苦心婆口总徒劳。 
    满城人竟功名热, 
    犹向迷津乱渡桥。 
    她既然熟记这首 「竹枝词」,想必是已 「看破红尘」,达到「顿悟」 境界了吧?其实不然…… 
    胡爷爷尤其不愿回家,他是能在这鼓楼根多捱一会儿便要多捱一 会儿。见海老太太吁出一口气来,他怕她这就要起身离去,便立刻找 出个话碴来搭讪:「您那个院儿,许快给落实政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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