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余的人
时间:2018-04-08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六月间一天傍晚,六点多钟。一群别墅的住客刚从火车上下来,走出小火车站希尔科沃,慢腾腾地往别墅区走去。他们大多数是一家之长,携带着小蒲包、皮包、女人的帽盒等。
大家都神色疲劳,肌肠辘辘,心里有气,好象太阳不是为他们照耀,青草也不是为他们发绿似的。
巴威尔·玛特威耶维奇·扎依金也夹在那群人当中慢腾腾地走着。他是地方法院的法官,高身量,背有点驼,穿着价钱便宜的麻布外套,褪色的帽子上钉着帽徽。他不住出汗,脸色发红,闷闷不乐。
“请问您每天都坐火车到别墅来吗?”一个穿着褪了色而发红的长裤的别墅住客对他说。
“不,不是每天,”扎依金阴沉地回答说。“我的妻子和儿子在这儿常住,我每星期坐车来两次。我没有工夫每天回来,再者那也太破费了。”
“这话不错,那样做太破费,”红裤子说,叹口气。“在城里,人总不能步行到火车站,得雇出租马车,其次,火车票要花四十二戈比,……在路上总要买张报纸看一看,酒瘾来了还要喝上一盅。这些都是小开支,一星半点,可是你也别小看它:一个夏天算起来就是二百卢布埃当然,大自然的怀抱比这更宝贵,这我不来争论,……无非是田园之乐等等的,不过要知道,就我们文官的薪俸来说,您也明白,花每个小钱都得打一下算盘呢。不小心胡花了一个小钱,事后就会通宵睡不着觉。……是埃……我,先生,还没请教尊姓大名,我一年挣将近两千,是个五品文官,可是我吸二等烟草,大夫嘱咐我喝维希①矿泉水治胆石病,可是我身边连一 个多余的卢布也没有。”
“总之,糟得很,”扎依金沉默了一忽儿,说。“我,先生,有这样的看法:别墅生活是魔鬼和女人想出来的花样。魔鬼干这种事是出于恶毒,女人呢,出于极端的轻福求上帝怜恤吧,这不是生活,而是苦役,地狱!眼下又闷又热,呼吸都困难,可是你从这个地方奔波到那个地方,象个游魂似的,怎么也找不着一个安身之处。那边,城里,家具也没有,仆人也没有,……一切都运到别墅来了,……鬼才知道吃的是什么,茶也喝不上,因为没有人烧茶炊,就连洗个脸都办不到。至于来到这儿,来到大自然的怀抱里,那就对不起,请您在尘土里,在炎热的天气下一步步走吧。……呸!您成家了吧?”
“是的,先生。……有三个孩子,”红裤子叹道。
“总之,糟得很。……我们居然还活在人世,说起来倒叫人奇怪了。”
最后,这两个别墅住客走到了别墅区。扎依金跟红裤子分手,往自己的别墅走去。他正赶上家里死一般地寂静。他只听见蚊子的嗡嗡声,一只苍蝇注定要成为蜘蛛的饭食了,正发出求救声。窗上挂着薄纱的窗帘,隔着窗帘可以看见天竺葵的凋谢的红花。木墙没油漆过,有些苍蝇在彩色画片旁边打盹儿。前堂里,厨房里,饭厅里,连个人影也没有。在那个既叫客厅又叫大厅的房间里,扎依金碰见他的儿子彼佳,一 个六岁的小男孩。彼佳靠桌子坐着,大声喘气,努出下嘴唇,正用剪刀剪红方块纸牌上的武士。
“哦,是你,爸爸!”他说,没有扭过脸来。“你好!”
“你好。……妈妈在哪儿?”
“妈妈?她跟奥尔迦·基利洛芙娜一块儿出外排戏去了。
后天她们公演。她们还会带着我去看呢。……你去吗?”
“哼!……那么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傍晚回来。”
“娜达丽雅在哪儿?”
“妈妈把娜达丽雅带走了,要她在排演的时候帮妈妈化装。阿库莉娜到树林里采蘑菇去了。爸爸,为什么蚊子叮了人,它的肚子就红了?”
“不知道。……因为它们吸了血。那么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没人。只有我一人在家。”
扎依金在圈椅上坐下,呆呆地望一阵窗口。
“那么谁给我们做饭呢?”他问。
“今天不做饭,爸爸!妈妈当是你今天不回来,没吩咐做饭。她跟奥尔迦·基利洛芙娜在排戏的地方吃饭。”
“多谢多谢。那你吃什么呢?”
“我喝牛奶。她们给我买了六戈比的牛奶。爸爸,蚊子为什么吸血呢?”
扎依金忽然感到有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滚到他肝脏那儿,开始吸它的血。他觉得那么烦恼,委屈,痛心,不由得呼吸费力,浑身发抖。他恨不得跳起来,拿起什么重东西砸在地板上,大骂一通,可是这时候他想起医师严格禁止他激动,就站起来,按捺住怒火,开始用口哨吹《法国清教徒》②的曲调。
“爸爸,你会演戏吗?”他听见彼佳的说话声。
“哎,别拿这些愚蠢的问题纠缠我!”扎依金说,生气了。
“讨厌,缠住人不放!你已经六岁了,可你还是跟三年前那么蠢。……愚蠢的、没管教的顽皮孩子!你,比方说,为什么把这些纸牌毁掉?你怎么敢毁纸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