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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棒球棍、回来的《贼喜鹊》(2)

 
床上有谁躺过的痕迹。床单床罩和枕形有点乱。我掀开床罩查看,但已没有余温,化妆品味儿亦未留下。我觉得那个人已离开床很长时间。我坐在床沿,再次缓缓四顾,侧耳谛听。但一无所闻。房间仿佛被盗墓者运走尸体的古墓。
 
 
 
这时,电话铃突然响起。我的心脏如蜷缩的猫就那样硬硬地冻僵。空气瑟瑟发颤,飘浮的花粉被击中一般睁眼醒来,花瓣在黑暗中微微扬脸。电话?可是电话刚才已如深深埋在土里的石头一样死寂。我调整呼吸抑制心跳,确认自己确乎置身于这房间中而并未移往别处。我伸手用指尖轻触听筒,须臾慢慢提起听筒。铃声大约共响了三四次。
 
我"喂喂"两声。但电话在我拿起的同时即已死掉。无可挽回的死,如手中托着沙袋一般重。我以干涩涩的声音重新"喂喂"一次,不料我的声音被厚墙一样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反弹回来。我将听筒放回,然后又一次贴上耳朵。寂无声响。我在床头坐下,屏息敛气等待铃声再度响起。却不肯响。我望着空气中的灰尘一如原来失去意识在黑暗中昏倒沉沦。我在头脑中再现铃声。现在我已无法判断是否真的响起过铃声。但如此怀疑下去,事情根本无法收场。我必须在哪里划一条线,否则连我自身这一存在都岌岌可危。铃声确实响了,毋庸置疑。而在下一瞬间死了。我轻轻干咳一声。然而咳声也倏然在空气中死去。
 
我站起身,再次在房间走动。我注视脚前地面,仰望天花板,在茶几坐下,轻轻靠住墙壁。我若无其事地抒动球形门拉手,打开落地灯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当然,门纹丝不动,灯无动于衷。窗口从外面封死。我试着凝神谛听。沉默如光溜溜的高墙。尽管如此,我觉得里边仍有什么想欺骗我---似乎全都在鸦雀无声,紧贴墙壁,隐去肤色,不让我觉察其存在。所以,我也佯作不知。我们在巧妙地互相欺骗。我再次清清嗓子,用指尖碰了下嘴唇。
 
我决定重新检查一遍房间。又按了一次落地灯开关。灯不亮。打开威士忌瓶盖嗅了嗅残留的酒味儿,味儿一如往常。Catty Sark。我拧好瓶盖,放回茶几原来位置。出于慎重,我又提起听筒贴在耳上。死死的,死得无法再死。继而在地毯上缓缓踱步确认鞋底的感触。耳朵贴在墙壁上,集中神经看能否听见什么。当然什么也听不见。接着站在门前转动球形拉手---尽管自知徒劳---结果很容易向右转了一圈。但我好一会儿都无法将这一事实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刚才还像给水泥固定似地一动不动。我将一切还原为白纸,再一次重头核实。离手,伸手,左右转动球形拉手。拉手在我手中左右旋转自如。有一种舌头在口腔中鼓胀般的奇妙感触。
 
门没锁。
 
我把转动后的拉手往里一拉,令人目眩的光从门缝泻入房屋。我想起棒球棍。若有那球棍在手,原本可以再沉着一些。算了,忘掉棒球棍。我毅然决定大大打开门。左顾右盼确认无任何人之后,走到走廊。一道铺有地毯的长长的走廊。不远的前面有一个插满花的大花瓶。是吹口哨的男待敲房间门时我用来藏身的那个花瓶。记忆中,走廊相当之长,且中途拐了好几个弯后分开。当时我碰巧遇上吹口哨的男待,尾随其后来到这里。房间门上钉有208号门牌。
 
我一步一步稳稳朝花瓶方向走去。但愿能走到电视荧屏曾有绵谷升出现的那座大厅。那里当时有很多人且有动感。弄得好,说不定可以从中发现一点线索。但那无异于没带指南针就闻人漫无边际的抄漠。倘若既找不到大厅也返不回208房间,我很可能滞留在这迷宫般的宾馆而无法回归现实世界。但我无暇犹豫。这恐是最后机会。我每天等在井底持续等了半年,现在门终于在我面前打开。况且不久井也将被人从我手中夺走。若在此裹足不前,迄今为止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势必化为泡影。
 
有几个拐角。我的脏网球鞋无声地踏着铺满地毯的走廊。不闻人语不闻音乐不闻电视机声。空调机换气扇电梯声也听不见。宾馆安静得犹被时间遗忘的废墟。我拐过好些拐角走过好些门前。有几条叉路,每次我都选择右侧的。这样,在我想返回的时候,只要向左向左即可回到原来房间。方向感已荡然无存。弄不清自己是朝着什么前进。房间号的排列顺序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毫无用场,还没等记忆便已纷纷滑出意识不见。不时觉得有和上次相同的房号出现。我站在走廊正中调整呼吸。难道我像迷失在森林中那样在同一地方团团打转吗?
 
 
 
正当我茫然仁立时,远处传来似曾听过的声音。吹口哨的男侍。口哨吹得有板有眼。吹得如此漂亮的别无他人。他仍如上次在吹罗西尼的《贼喜鹊》序曲。那旋律并不容易用来吹口哨,他却吹得潇洒自如。我沿走廊朝口哨方向前进。口哨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大概他沿走廊朝这边走来。我找一根柱子躲在阴影里。
 
吹口哨的男待手托银盘,上面同样放着Catty Sark和冰筒和玻璃杯。男待目现正前方,以仿佛陶醉于自家口哨的神情---从我面前快步走过,看也没看我一眼。样子似乎在说正在争分夺秒。一切都一成本变,我想。肉体仿佛被时间的逆流冲回。
 
我立即尾随男侍。银盘随着口哨不无惬意地一摇一闪,明晃晃反射无花板的灯光。《贼喜鹊》的旋律咒语一般无数遍周而复始。《赋喜鹊》究竟是怎样一部歌剧呢?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其序曲单纯的旋律和离奇的剧名。小时候家里有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这一序曲的唱片。较之库拉乌迪奥·阿巴特那充满青春活力和现代感的流畅华丽的演奏,托斯卡尼尼的则令人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就像经过一场激烈格斗之后把强敌强压在身下而即将开始慢慢绞杀。但《贼喜鹊》果真说的是偷东西的喜鹊吗?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要去图书馆查查音乐辞曲才是。如果有全曲唱片卖,不妨买来听听。噢,怎么样呢,届时我也许失去兴致。
 
吹口哨的男侍如机器人一样稳稳当当正步前行,我稍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后面。他去哪里不想我也知道:他准备给208房间送新的Catty Sark和冰筒。实际上男侍站定的地方也是208门前。他把盘子换到左手,确认门牌号,伸腰端正姿势,事务性地敲门。三下,又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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