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空气可不是好惹的
时间:2010-10-07 作者:san 点击:次
警察抓走了U的那天,R在他们的窗子边站了整整一天。他想了很多,而且他觉得他是有什么想要想出来的,而且他觉得他是可以想出来的。 在窗子下面、街的对面,隔着一个尖顶石棉瓦的旧房顶,然后还有一个青苔泥土的平屋顶,然后又是一个破旧石棉瓦的尖房顶,在有一扇生锈的铁大门的场院里,一排水龙头的前面站着一个白色衣服的人……“可是,我是怎么确定他是一个人的呢?我依据什么判定,隔着一条叫卖的街,隔着三个屋顶,隔着一扇有雨滴在上面的灰尘上留下痕迹的窗玻璃,隔着一大片空气,我凭什么判定?”R这样想了之后,开始觉得自己做作,他想到这种思想方法好像是从哪本小说里学来的。 R恨U吗?当然。当他从警察那里得知了事情的始末之后他就是想杀了U。他对这段没有太多记忆,当几个警察抓住、扭住、抱住他,他似乎觉得他真正想杀的是这几个警察。但这一天他并没有太多想到U——R要想到什么很难会由得他自己——想到他的时候还自问:“我们两个究竟谁是罪犯,谁变态?”还想起了U曾经说起的一句话:“夫有罪无罪,在我而已,岂以自外者而为荣辱哉?”一次还顺便想到了U在老家的父母,他们什么时候会知道U和他的事情呢?他甚至想到,他们会不会给他打电话来,在不久之后,或者就在今天晚上,就在现在、马上,对他说许多抱歉的话,或者别的,反正都是他不愿意听到的、他们很难说的。他甚至想,他们会提出要认他做儿子。他甚至想,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两个家庭减少成一个,倘若全国的所有家庭都把这个过程发生一次,那么全国的人口就会减少一半,差不多要达到不久前一个就人口老龄化和计划生育发表了自己独特看法的专家提出的中国最佳人口数了。然后他想到了时间,或者自己,他用箴言的句式自问: 一个残酷的问题:以后,你将以何种方式堕落? 接着自答:反正,无论做任何什么,都是浪费——不是时间也不是青春。 他接着说:我不知道是什么。 R和U从小就是好朋友,有一段时间还是同班同学,他们的友谊从未中断过。他们在不同的城市读大学,毕业后来到同一个城市工作,为了节省一点(因为他们的工作不很好,薪水不很多)很自然的他们合租了一套房子,住到了一起。其间他们换过几次住处,但始终是两个人合租。两年前U有了一个女朋友,他们仍住在一起。 R和U的几个老板或上司都曾这样鼓励过他们:好好干,等你们一个月(薪水)等于一平米(房价)的时候,不管买不买房,你们就过得像个人样了。最接近于人样的时间是他们工作满一年的时候,他们一个月能买到半个平米还多一点,可惜以后房价见涨,虽然薪水也涨过,但他们离一个月一平米却是越来越远,等到一个月连三分之一平米也没有了的时候,他们就彻底断了买房的念头。R其实还更早,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动过这个念头,他上大学的欠款是在今年才彻底还清的。 最近“买不起房就该回农村去”这样的论调很流行,因为大家都想发挥情绪(或者引起注意),所以都断章取义,骂来骂去,最后谁也不知道这话的本意是什么了(要把穷人都赶回农村去吗?可这胡乱扩张的城市分明又离不开无数的穷人给它干苦力?),作为农村出身的穷人,R和U听过之后,简单地愤怒了。U他们村子的田地前年就被强制(就是说,全村有三分之一以上的成人曾为此与警察发生过言语或肢体上的冲突、进过看守所。)征收盖成了公务员小区和什么什么小区,这些从此有了城镇户口的人,有些进城做了建筑工人,有些做了垃圾清扫工人,有些做了保安,有些做了打手,有些做了小偷,有些做了小姐……反正不是出卖力气就是出卖身体,往往还要附带上尊严和孟夫子的浩然之气,勉强糊口之余谁也来不及想活得如此辛苦如此匆忙究竟是为了什么?还有好些,要么好玩懒做要么老弱残疾,拿着政府给的最低生活保证金,勒紧裤腰带打麻将、看电视,拿刀戳一下也不想动一下,慢慢活着,慢慢衍生癌细胞,慢慢死去。相比较于他们,R和U有时候觉得自己是被诱骗进了城市——因为他们经常失业,自然有空闲来得及想那些为什么。在他们上中学的时候,有一个笑话广为流传:说一个记者(或者学者,反正是个精英)到山区问一个放羊娃放羊为了什么?放羊娃说卖钱。卖钱干什么?卖钱盖房子。盖房子干什么?盖房子娶媳妇,娶媳妇生孩子,生孩子放羊,放羊卖钱,卖钱盖房子……他们一直把它当一个笑话,从前是笑放羊娃,现在是笑那个精英分子,现在他们实在看不出,全国大部分人(或者说全部)在做的事究竟与放羊娃想做的有任何本质的区别,现在他们还更看不出,全国大部分人(包括精英分子)在过的日子究竟有哪一点比放羊幸福。 R小学毕业那年,作为一个半山区中年丧偶的农民R的父亲想让他退学(学杂费倒不算很多,主要还是需要他这个劳动力),但老师和村干部说,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是国家法律规定的,他不让R上学是犯法。积劳成疾,加上丧偶之痛,九年的义务没有尽完,父亲就去世了,初中毕业R自己退了学,可姐姐不同意——她性格坚强,那年她还未满十八岁,而她甚至用电视上学来的方法对付R,说百年之后她怎样去地下面对他们的父母,说要给他跪下,于是R屈服了——其实他何尝不想上学,他中考的成绩全县第十,他完全可以以为自己会有个电视里的未来。而现在连姐姐都后悔了,若是当初不逼他去上学而是学一门手艺,或者做点小生意,或者去打工,或者就是在家种田,R至少已经娶妻生子,房子多半也盖起来了——而为了学费,父亲留给他的宅基地早卖了。姐姐曾这样说过几次,其实悔意并不多(在村里R仍是她的骄傲,是她遥不可及模糊的希望),她主要是要安慰R。而R为此只多了自责,姐姐为他什么苦没有吃过,而他的同学里同他一样没有任何社会背景有房有车的并非没有,那么他为什么就没能有呢?U说,任何社会、任何时代都要有大部分人不得其法;这个世界有一个幸运的人就得有一百个不幸的人,天下就那么些位置,有人站在了这就要有人站在那……可自我安慰往往安慰不了自我,这是它一再被重复的根源。 这一天,R下班很晚,当他回到他们的住处附近时,天已经几乎要全黑了,但他抬头看到的一片窗子黑乎乎的,整幢房子也是静悄悄的,仿佛一个人也没有,仿佛走进去之后就要再也出不来,仿佛一个要倒塌的迷宫——站在这里、这个时间他经常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抬头看着,想起了一件事情,想得太专注,很快神智就有些不清了,他觉得自己仿佛是走进了梦里——在他的梦里,这座城市从来没有过颜色,永远是黑暗而清冷、辽阔而陌生,每一个角落都可能藏有一匹巨兽……按照约定,这一天应该是U或者是他的女朋友煮饭。R已经习惯了,一到他们两个煮饭就得挨饿,他们总是很晚才回来。他们下班之后总是要在街上逛上几个钟头,他们下班从不坐车总是走路回来,他们两个特别耐饿。因为这个原因,R经常不吃他们做的饭,他经常是自己随便在街上买点什么(就是烧饼、包子、馒头之类)当作晚饭。对于这件事R曾经生过气,也在U面前抱怨过,但毫无作用,后来他也就习惯了,他不再生气,有时甚至还很高兴他们这样,因为这意味着有一段时间他可以一个人呆在他们的房子中。他很愿意一个人呆着;要走出这个迷宫。 这天看到黑乎乎的梦一般的窗子,R同样是高兴的,虽然也落寞,甚至还有几分凄凉——每年夏天R照样要特别地想O——但他还是喜欢,他还觉得他脸上应该可以展开几分笑容。他在心里思量着自己想吃什么——其实不是“想吃什么”,而是“该吃什么”。R对食物不很挑剔(或者说他对什么都不挑剔),只要不是很难吃,能够果腹他也就满意了。一直以来R并不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或者也可以说是他不想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因为这对于他是一件太伤精神同时又不很容易做到的事。R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应该说,U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对于这一点,R还曾经感慨过,用有点真诚有点羡慕,当然也不无揶揄的言辞,说U是一个多么容易生存的人,只要每天能在街上走上5个钟头他就肯定可以生活下去了。 U和他的女朋友有个奇怪的爱好,他们爱在街上捡东西,主要是树叶,后来发展到烟盒、纸屑之类——当然,他们自己是有一套选择标准的。U曾对R说过,但他根本就没有听见。R经常处在恍惚之中,他很不会听人说话。对于U和他女朋友,R觉得他们根本不像一对恋人,有时候他怀疑,U和她完全是因为这个共同的爱好才生活在一起的。有了女朋友之后,U仍然同从前一样偶尔出没于按摩厅桑拿室,有时同R一起去,有时一个人也去。她应该是知道这些的,但似乎毫不在乎。而U呢,对这件事好像没有任何道德负担,有一次在路上还对R说:“任何时代最可恨的人都不会是既要做婊子又想立贞洁牌坊的,而是边嫖还要边骂被他们嫖着的人没有廉耻,尤其是这些人原本是从他们的工厂下岗又被他们的条例逼得不得不做这种下贱的营生而还得每月给他们交保护费。” 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日她几乎都不跟R说话,有R在的时候似乎也不怎样跟U说话,她跟U也没有一点恋人的亲密样子——除非是在R面前,他们刻意要表演成这样。可R觉得这太难达到了,言语上也许可以,但眼神、动作它是会不经意流露的。她有一个哥哥在沿海一个玩具厂打工,一次不知道怎样听说了他俩的情况,在假期结束前特意来看他们——几乎是来问罪。他在那个玩具厂工作非常努力,无论周末还是节假日,他每天都主动加班(因为加班时间工资是平日的1.5倍),他的收入甚至比U和他妹妹加起来还多,他已经在老家盖了房子,为此他很有些自豪(毕竟妹妹上过大学,而他高中都没有毕业),所以在训诫之外他的言语里多少加上了些炫耀,他们很快就谈僵了。他问U和妹妹,每天用那么多时间闲逛为何不多加加班(事实上他们两个的工作少有加班的情况,即使有也不会有加班工资)、为何不脚踏实地好好工作(他俩,尤其是她,经常辞职,或者被炒),而U竟然回答说:“你越干得多你就越被剥削得多,而且你干的事情莫名其妙或者空洞无聊甚至根本是为虎作伥,那何不少干一点让自己高兴一点?”“只想高兴,你拿什么娶我妹妹?”“谁说我要娶她了?”“什么!”他被激怒了,“这样的人,你还想嫁他?”“谁说我要嫁他了?”“你们两个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立业?”“如果所谓的成家立业就是盖房子、繁殖的话,我们确实没有。”哥哥一再紧逼,妹妹也有些恼火了,在她看来,她哥哥一年只有30天是活着,而为了这30天其它的330天他每天都要工作十四个钟头以上。那天是两年来R听她说话最多的一回。她说起话来能如此刻薄尖酸,让R感到很诧异,特别是在自己的亲哥哥面前竟然什么词语都可以说出口,关于她最近的一次辞职(这个时候她正在失业之中)她说,她那个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每天被强*几次(她是个小文员,被呼来唤去不被尊重在所难免)。本来R是坐在自己的房间中不想掺合的,但最后他们几乎都吵起来了,他只好出来劝解。 “你放心,”她最后似乎是要安慰哥哥,“我们两个就像高寒山地上的地衣,一个藻类、一个菌类,一种共生关系,比你和嫂嫂的那张纸那所房子更牢固,我们谁也离不开谁。”这话在她口中倒是有了点柔情,但听来似乎还更加怪里怪气,哥哥也许觉得她在讥讽,脸都气黄了,甩手走了,从此电话也不给她打了。 U的这个爱好也曾让R在同事朋友面前感到非常难堪,开始他还请这些人到他们住处(有一段时间,他们曾把它称作家,也不知是谁最先开始这个称呼的,有时两个人都说家,有时是一个人说家、一个人说住处,但不久之后还是统一成了住处)玩过,当U装树叶的口袋从卧室堆到客厅引起客人的疑问之后,他只好停止了这种社交活动(慢慢的他还像U一样开始拒绝别人的邀请,直到最后没有人再请他。)就此,他当然也同U说过,但同样毫无用处,他也就不说了。除了下班时间之外,大部分的周末,U也是在大街上做这件事。有一次R说U的这种爱好是彻头彻尾的变态。并非很严肃,有一大半是开玩笑。一般而言,无论是R说U什么,还是U说R什么(事实上,这些年这种事很少发生。U和R几乎从不相互干涉,即使是最简单的相互影响也会让他们感到羞耻,有时候他们推门相互看见了都会感到不知所措。),他们都不很会反击。但U这次来得很犀利:“谁有你变态!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找个女朋友?”他恨恨地说,“没有等待,没有温暖,没有抚摸,你活着究竟为了什么……” 虽然怪诞,其实R觉得U有个这样的爱好总的来说是件好事,总比没有好——R甚至为此羡慕U,他自己就什么也没有。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那就是呆在一个房间里(或者任何不被别一个人看得见的地方)发呆。对于恋爱这件事R并非没有动过心,特别是有一次公司里有个姑娘每次经过他的桌子总要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他一眼,可当他慢慢发现这个姑娘的眼眉间有些什么越来越像O,他就越来越不敢看她了……这是穿过市区的铁路,两边各种上了两排树,两排树之间各有一条小路,周末R坐在房子中坐得实在受不了,就会到这里去走走,去的时候走左边一条,回来就走右边一条。路还没有最终铺好,就有一层两三公分厚的公分石,在上面行走有些困难,有嚓嚓的脚步声。这天应该是中午,R在一排含笑下面看见了一个姑娘,她坐在公分石上,低垂着脑袋看着双腿间一片凌乱的公分石,长的头发从两边垂下来遮住了大部分的脸,而剩下的部分似乎就全是悲伤。R站在那里看她,她后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房子,或者前后左右都是,但不明确,当R抬头想把它们认清,它们就扭动着消隐在了暗灰色里,而当R看住那个姑娘,余光中它们又出来了;当那个姑娘抬头,发现除了脚边的褐色手袋,世界上竟然还有一个人陪着她,她惊呆了,“带我走吧!”她低低地喊出来,双眼期盼地望着R,“去哪里?”R惊慌失措。“无论哪里,带我走吧!求你带我走吧!我比烟还寂寞!”“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任何地方!”R转身逃了……这是R的一个梦,那天中午他确实在铁路边的小路上遇见了一个姑娘,情形与梦中大致相同,不过他只是把那姑娘看了几眼,姑娘并没有发现他,而他莫名其妙地为她感到心疼:“这么美好的时节,她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坐在这个荒僻的地方,难道世界上没有更好的地方可以让她去了,没有更有趣的事给她做了……”他几乎诅咒老天瞎了眼,既然造出这样一些美丽的生命为什么却是要让她们来忍受痛苦……他也不想想,她也许不过是在等她的恋人、满腹的甜蜜,她也许整日匆忙,偶尔闲下,停在这里,她非常惬意。 梦里他吓得逃跑,因为他发现那个姑娘的脸一瞬间变成了O的脸——他还没有想到,因为一些事在他心里拧成了结,所有他有好感或对他有好感的姑娘都会越来越像O,那个让他如此心疼却毫无办法的O……不久前,R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给他点播的《比烟寂寞》,他第一个想到的竟然是这个已经回去老家考上了公务员的姑娘,而不是O。他不找女朋友,难道U会不知道是因为O? 听过U的反问,R感到很难过——其实,很难得说是“难过”这个词语,这是非常复杂的一种感情,尴尬、酸楚、羞耻、悲哀、苦涩都有,反正R觉得这是一生中最难忍受的时刻之一,他没有一句话可以回答,不知该做什么。此前他原本是倒了一杯水准备返回自己的房间,此时觉得要回去也不是、不回去也不是,最终是回去了,但没有关上门,平日肯定是随手关上的。这是中午一点,一天中阳光唯一一次可以照进他们房子的时间,U站在那片光线前面,鼻孔翕动,嘴唇发抖,心里悲伤极了,这句他想出了很久的话已经让他后悔了,他此前是要出门,此时也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他在客厅了站了一会儿,他觉得R等着他去把一件事情说出来,他也早等着要说了。 一般来说,R是个宽容(或者说懒散)的人,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他不会很在乎,像U这样的好朋友,即使让他有如此难过,但过了也就过了,他很快就会把它忘记了。可那段时间他确实恨过U,他总觉得他在监视他,他有时会突然推开他的门,但没有任何事,几乎也不说话,推进来看看他就转身出去,随手还关上门。有时他还和他女朋友一起来,在夜晚的灯光下,他们手挽手站在门口,R觉得他们仿佛是合体成了一个人——却还是毫无亲密的样子。R恨他们,因为对他们的行为他似乎毫无办法,他不能反抗,甚至不能提出任何一点轻微的意见。他唯一能做的是把自己的桌子椅子移到了离门最远的角落。就是这时候他想到,他们两个始终合租在一起,是不是因为他们需要相互折磨,或者相互舔伤。无论住在哪里,无论是哪种房子,R总觉得他们是住在一个地洞。 这天,就在R想着自己可以去买点什么回去吃的时候,他仰头一直看着的他们的窗子突然就亮了灯,然后他还看到了窗子后面的两个影子——当然,那是U和他的女朋友。R很快就看得很清楚了,整幢房子只有那里亮着灯。当然,在这种情况之下,他们未必就会做饭,他们很可能“趁着最美好的夏日傍晚时分”还要再出去一趟,但R决定先不买干粮,他可以先上去看看再说。 他推开门,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他的八岁的侄子——这是他姐姐的孩子,虽然顽皮异常,R一直很爱他,就像姐姐爱他一样。他很意外,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老家离他生活的城市有两百公里的路程——他立即想到,肯定是U把他带来的。U同他的家人也是相熟的。他想,U可能刚刚到他们的家乡去出了一趟差,他已经有三天没有见过U了。前次回家他曾答应侄子,这个暑假带他来省城玩,这件事他曾跟U提过,现在暑假已经到了,U为他做了这件事。他们是好朋友,经常不声不言为对方做些事。 看得出来,侄子很兴奋。有见到R的兴奋(他不仅喜欢简直崇拜R。在R出生那个山村至今还有不少孩子崇拜R,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何况他和姐姐曾吃过那样的苦。),更多是终于来到了这座大城市的兴奋。可一时之间,R却酸楚起来,一种很深很重的酸楚。侄子还年幼,看不出在他心里已经藏不住、已经翻腾而出的这种东西,他抱住了他的腿,他笑着跳着,他把他缠住了。然后R就看见了U和他女朋友,他们对着他微笑,说他们买了排骨、土鸡,还有鲢鱼,说他们要做冬瓜排骨汤、红焖鸡、酸辣鱼。他觉得他们的笑有如此真诚、温暖,他当然知道他们做冬瓜排骨汤的原因。 R要去厨房帮忙,他们不让,要他陪着侄子。R和侄子并排坐在沙发上,他们的沙发的颜色很耐脏,从半新用到现在已经破旧,从未清洗过也看不出很脏,他们的窗帘也是耐脏的颜色,上面尽是灰尘也看不出脏,水磨石的地板有一个月没有清扫过了,有纸屑、有灰尘、有干透了的果皮、有留着残汤的方便面塑料桶,但看起来也不脏——就是白天看起来也一样——这一切是R看惯闻惯了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些很好,包含了他们生活中的诗意部分:灰尘是风吹来、或者他们的衣裳、裤脚、鞋底带来的,纸屑是不经意落下的,果皮是投向垃圾筐时的失手,方便面桶是匆忙中的将就……R几乎从未觉得这些是需要忍受的,这是他存在于其间的他的生活,他不过是在过它,经过它。可有侄子在这一切就变了(虽然他绝不可能在乎,多半也不会注意到),它们全部变成了他需要为之心酸为之羞愧的部分。R有时候想,若是没有失去O,他肯定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他不能想象他怎么能跟O(那个在他心里反复想象反复雕琢之后变成了圣洁变成了圆满的O)一起过这样的生活,无论辛苦、坚持、智慧,还是下流、无耻、缺德,他一定会削尖了脑袋,他一定会钻进去,深得其法。 暗的灯光里侄子一动不动,R把一只手伸到他的脑袋上,他的头发又直又硬,他仍一动不动,他已经感觉到了R的生硬。而R突然会想起了奶奶。那时他比侄子还小得多,差不多所有的白天,他就是和奶奶一个人在一起,而奶奶已经老得几乎不会动、不会说话了(R记得的奶奶就只有背靠着墙壁坐在堂屋一个木桩上的奶奶),因为怕出什么意外,父母亲总是把大门锁着——很难说得清,究竟是奶奶在照看他,还是他在照看奶奶。也许就连父母亲也没有想清楚这个问题。有一次,R看见奶奶哭,满脸的泪水似乎把满脸的皱纹都淹没了,R害怕得哭起来,他是哭喊出来……但没有人来,没有安慰。也许奶奶听见、看见了,但她不能动、什么也做不了。哭停了,泪眼里R第一次看见了空气中的水蒸气,那是卷曲的、轻灵的、一丝一丝的小东西,它们时刻变化着、从不停下,一丝飘升到不见,一丝又飘升起来……从此,R就天天(如果愿意的话,可以是时时刻刻)都可以看见它们了。他觉得,那些个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后窗的竹子只有他和奶奶存在的一个一个的中午,奶奶就是这样一丝一丝飘升成了没有——当他们把她装进那个木盒子,他几乎没有任何悲伤,他觉得那不过是几件深蓝色的衣裳……电视里放着《喜羊羊与灰太狼》,侄子似乎认真地看着,但没有像在家里一样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右边,一墙之隔的厨房里传来了血腥味,除了器皿的碰撞声、水声,U和他女朋友也是不声不言;左边,偏头看得见开着门的卫生间里晾着衣裳,带着水分和霉菌的空气从那里流过来,是另一种腥味。 这顿饭也吃得很安静。认真起来,U的厨艺很不错。R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可口的菜了,可侄子似乎并不怎样喜欢,U和他女朋友不停地给他夹菜、让他多吃,他只吃了很少。他们喝了一瓶白酒,U甚至要给侄子倒一点,被R制止了,他们默默地碰杯、默默地喝酒。平日他们两个偶尔也喝一次,喝得高兴时,还吵吵嚷嚷,说许多冲动的话。U的女朋友对酒精过敏,滴酒不沾,但他们喝酒时她会一直坐在旁边看着,谁醉得要到卫生间去吐她就跑去给他捶脊背、搓热毛巾,似乎这件事对于她非常有趣,无论他们说多少蠢话,她从来一句不说。那次她哥哥一气之下走了,U和R喝酒一直到凌晨,她也看到了凌晨,而R甚至会觉得好像是她逼着他们必须喝到凌晨。那天他们喝得大醉,大发感慨。R说,他们是被诅咒的一代,传统道德的沦丧既不是开始于他们,更不是由他们主导,不过是积少成多之后结果突现在了他们身上,不过是累积达到了一定的程度已经不能不正视而需要在他们身上纠正,而舆论却倾向于把所有的过错推在他们身上,而事实上能主导舆论的人恰恰是最能主导它沦不沦丧的人,也可以说恰恰是他们让这些道德沦丧的。U说,我们原本没有多少传统道德,在全世界大部分民族都具有的道德之外的就几乎都是统治手段,它们的消失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所以,制造舆论的人也并非是在为道德哀叹,主要是因为统治权力的丧失……“发生在我们身上真正的悲剧是:这个民族本来就没有真正的信仰,家是他们唯一的灵魂栖身之所,而我们这代人的那个家却注定要被搞得支离破碎。” 他们客厅里那个带灯罩的灯可以拉上拉下,灯罩上的开关和墙壁上的开关都可以控制它,吃饭的时候侄子看出了这一点,他觉得它简直神奇极了,他让U抱着他把它拉上拉下了一次、在灯罩上开关了一次、在壁上的开关上开关了一次。吃完饭侄子又让U抱他去做这件事,他同U有说有笑,R坐在阴暗的沙发上看他们,然后简直有几分嫉妒了。R从侄子口中知道,下午U还带他去动物园喂过猴子、看过大象,他给他买了好些东西。后来,侄子发现了U放在客厅一个角落的几袋树叶,立即对它发生了兴趣,他问U是什么,还未得到回答已经自顾自开始解扎线。反应过来,R赶紧出声喝止,意外的是,这次U毫不介意,他自己走过去解开了扎线,捧出一捧给侄子看,还告诉他这是他一片一片从街上捡来的。侄子问他捡来做什么,他说捡来引火烧身玩火自焚,又说要滤出它们的红色来染衣服,还说要挤出它们吸收的太阳光来暖身子——他的话侄子显然没有听懂,他也没想听懂,他抓起一把树叶朝U撒去,U也抓起树叶朝他撒来,后来他们很自然地把树叶撒到R身上,后来R也抓起树叶撒到他们身上……他们笑着闹着,这么简单就有这么快乐了,而他们已经多久多久没有这么快乐过了。洗完了碗,U的女朋友靠在墙壁上看他们闹,她还甜丝丝地微笑着,吹起了口哨,R觉得从未看见她有这么漂亮过,她的两只手垂在腿边,湿淋淋的,指尖还有水滴下。 撒到最后他们都气喘吁吁了,他们倒在沙发上,饮水机、茶几、沙发、电视、他们身上、头发里,到处是树叶,他们觉得好像是在野地里,面朝着天空、背着大地…… “前几天我看到了一种有意思的说法:埃及文明的最伟大之处不在于它创造了几十座金字塔,而是创造了几十万会协作能吃苦的劳工。同样的,我们这个时代的最伟大的创造不是超大城市、不是鸟巢、不是神舟飞船,而是几亿吃苦耐劳可以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工人,几亿可以忍受枯燥总想寻求满足的电脑操作员,几亿可以忍受高压爱穿新衣服的白领,几亿永远吃不饱永远在减肥的胖子,几亿习惯于用电视来满足自己的信仰和情欲的善男信女……”U这样说起话来,R不会觉得奇怪。他们不爱说自己,焐着一个失败的人生,自然会说些大而空的。类似的言谈偶尔会在他们之间发生一次,都是在喝了酒之后。多年以来,R最敬佩U的地方就是,U是个会自己想问题的人,而且他经常能想出答案来。“每个时代都会创造自己需要的人,它需要一个高级车工就创造一个高级车工,需要一个暴徒就创造一个暴徒,需要一个主席就创造一个主席,需要一百个石像雕琢工就创造一百个石像雕琢工,倘若它还需要五十个下岗的石像雕琢工来督促在岗的一百个石像雕琢工要更拼命工作,那么它也会创造五十个下岗的石像雕琢工……绝对的唯心主义者认为,世界上任何无论多么小的事情都是神预先决定了的,比如我是在此刻而不是其它时间、是对你而不是别人、是说这句话是用这些词都是神已经决定了、绝不可改变的。但世界上并没有一个神,没有不可改变的神的意志,有的是不可改变的已经存在和正在存在的这个世界,是过去已经发生了的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决定了世界的下一秒将发生什么,任何一个细节,不可改变,无论如何要发生。”R的侄子坐在他们两人中间,U的话他一句也听不懂,但他似乎在认真听着,他的脑袋靠在R的胳膊上,微微仰头像是看着U的嘴,似乎那么虔诚地想要理解他的每句话、每个词。R知道他是累了。U拍拍他的头顶,为他抹去了头上的一片树叶,“看你叔叔,”他几乎是欢快地说,“他头发里那几片树叶在墙上的投影,像不像蛇,像不像埃及的复仇女神,她们追来了……” 这个暗示R没有听懂,他没有看说话的U,他在想他刚刚说过的话,“埃及神话里也有复仇女神吗?”他问。 “好像没有吧,我随口说出来的,希腊神话里才有。” “告诉你,空气可不是好惹的!”U突然又说了这句,声音依然低沉,但带着感情,他很少这样说话。 R抬头看着U,“什么意思?那什么是好惹的?”他问,他并不很奇怪。 “我随口说出来的——现在我觉得这句话很有趣;现在我觉得有必要给它一个解释:‘清风不用一钱买’,我们不停呼吸、时刻使用着这些清白的空气,不用付钱,无限制的开发使用,可一旦玷污,花多少心思、花多少力气也不可挽回……不好;早被人说过了,而且太勉强——空气无影无形无穷无限,它包围我们,还构成我们,我们一不小心伸一个指头就会得罪了它,即使仅仅是一个分子,它也会回来复仇的,总有一天,即使它已经被地球的引力放弃,飘散在了太空,即使它已经化合成仙女星的一块磁石,它要回来的……现在我怎么觉得自己像是疯了,我经常觉得自己在大半时间里就是疯的……” 后来R知道:U是杀了姐姐全家之后把他的侄子带到了他所在的城市——交给他;当晚还毒杀了他。 R想到最多的还是O。为此还自骂:自己是不是一匹禽兽。O是R一生唯一爱过的姑娘,他们的爱情结束得稀里糊涂。那年假期,O和几个同学在游戏厅玩无缘无故被警察打了。那天R的姐夫砍柴伤了脚,他送他去医院,没有去成。他早听人说过,在一些所谓的“严打”时期,每个派出所会被要求抓够一定名额的罪犯,为了完成任务警察会去游戏厅随便抓几个小混混凑数。可是,他们的几个同学没有一个像小混混,一眼认得出是学生;可是,警察仅仅是要打O一个人,而O是娇弱的一个姑娘;关于这件事情,U是这样对R叙述的:“我们纯属是因为等你等得太无聊一时不知纵了那根经才想到去游戏厅的(这应该是事实,他们几个朋友没有哪一个是特别爱玩游戏的。事实上他们也没有那份闲钱,作为贫穷人家的孩子,他们从小就习惯了克制欲望。U说这句话有自责的成分,R曾想也许最先提出了这个主意的人就是U。所以他的话里又有推卸责任的成分——他们无聊毕竟是因为等R,是R失约了。)当时游戏厅人很多,我们五个人只占到两台机子,O才刚刚换上去玩麻将,跟她交换的那个女同学站在她背后给她出主意,她还不很会,我和一个男同学在看另外一个男同学玩拳霸,O连一把都没有打完,警察突然冲进来从背后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下凳子去打……”后面的U就说不下去了,他说的恰恰是他没有真正看见的。U说,等他和另外两个男同学反应过来,想扑上去时他们被别几个警察拦住了。警察也打了他们,但只是象征性的,就是反扭了胳膊,在屁股上随便踢了几下。当天晚上,U赶到R家去告诉他这件事,他见到他时已经是十点半——R记得这个时间。等他和U赶到O的家里已经十二点多了。警察打完人后,扬长而去,什么也没有说。很长一段时间,在游戏厅里,他们处在不知所措的状态中,任人围观,任O躺在地板上哭(或者是昏晕,或者是恐惧)。U对这一节非常非常自责,几次说这是他一生做的最对不起朋友的事,可他当时就是反应不过来。 反应过来后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想了很久才想到应该送O去医院,但O死活不去。若是去了的话肯定就遇上R了。U后来每次都这样说,仿佛遇上了R事情的结果就会与现在完全不一样。但那时他们当然不知道R在医院,那时候电话、手机还是稀罕物,他们的约会一般都是早早定好的。最后只好把她送回家——“能把她送去哪里,除了家?”U曾几次这样叹息。 一段时间,这件事在几乎整个县传得沸沸扬扬。有太多说法,最通行的是,打人的警察与O有暧昧关系。连R都曾往这方面想过(O为何一定要同他分手呢?),但种种事实表明绝无这种可能,那么是警察认错了人?就是不久前R竟然还听到了这种说法,他和U一起听的。这已经是多年前的旧事了,放在今天也算不得怎样离奇了(不是说在今天这种事更容易发生,是更容易传播,再怎样小概率的事情,在这片辽阔神奇的土地上加和起来总不会是小数),那人比他们年轻好几岁,不会知道同他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的八个人中竟有两个是这个事件中的主角,更不会知道他随便的几个词语是怎样捅到了他们:“喝多了”;“打一个赌”;“不就是把一个人打了两下,若不是个年轻的姑娘,屁事也没有”;“许多人为他惋惜,好好的一个重点培养对象,以后就不培养了,否则已经是××长了”…… R想,U就是这一天最后决定的吧。“生既不快,死亦何哀?”U经常这样说,R也说,但再怎样不快,死可没有那么容易。可是,为什么U自己不去做,一定要R去做呢?R想到,U也爱着O。爱得同他一样深。可是他知道,促使U这样去做的不会是对O的爱。他自己多年来要如此痛苦地想着O也并非是因为对O的爱,至少主要不是。他仿佛第一次发现他对U的了解有如此的少。R和U都不很爱说自己(是由于自卑吧),他们总是说些空而大的,他们知道很多这样、那样的理论仿佛就是用来说的,而且他们习惯于按自己需要的方式想象他们想接近的人。 毫无疑问,多年来U对R一直怀有深厚的友情——如果真有友情这种东西的话。U认识R的时候,R瘦瘦小小,经常穿一双开了口的布鞋、一条露着半条小腿的军裤。可这个外表几乎可说畏缩的人,在U眼里却是个奇迹,在U看来,R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什么是他会畏惧的,无论老师、校长,还是高年级那些爱欺负他们的无赖,无论是争论,还是打架,无论面对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他从不认输服软。而且R想做什么似乎就能做成什么,就是一把小刀、一块木头他也能雕出一个像模像样的人偶,他手脚灵巧,会自己做陀螺、做链条枪,会把一根从汽车轮胎里抽出来的钢线握成吊黄鳝的钩,他做得比任何人都好。有一次学校教一套新的广播体操,R是整个年级第一个学会的,很长一段时间,他站在队伍前面领操——U站在他旁边,而U却是作为错误的典型。当然,U最看重的还不是做不做得好,而是能不能去做,他从小接受了自己的笨拙,只要能去做就让他满意了。他整天跟在R的身后,感觉自己像只憨实的大猩猩,可他喜欢这样,在他年少的心里,R是行动之神,他愿意对他提供一切帮助,看着他把一件一件事情做成。 中学以后,表面上看来他再不是那个跟班,可这种心理贯穿了他的一生。他们两个第一个注意到了O的人是U,是因为他的提醒R才注意到了O,而当R表现出了一点对O的好感,U马上藏匿了自己的感情,热情过度地拉桥牵线,忙前忙后搞得自己像个小丑——为此,很长一段时间O都不喜欢U(当然,相处时间长了,她就很喜欢他了,把他当作兄长一般可靠的随时会提供帮助的人),甚至想要促使R和他绝交,他的行为让她觉得有些变态。她不会知道,在U的心里,R是代表他来爱她,因为他确信他自己不能把O爱得最好,而R肯定可以——而R可以,似乎某个他也就可以了。事实上,他有这样一种心理,他是牵线那个人,而R是他手中的木偶。 看着R坐在屋子中没有行动的这些年,U绝望了。从前他对R怀有的是一种既崇拜又嫉妒、几乎可说是爱恨交织的心理,而这时候全部变成了恨。他曾认真思考过他们的友谊。有一次跟R谈起了香港录像片里的兄弟义气,他说这是种宗教,目的是构造一种超血亲的团结,在这种虚构的兄弟之情中,小弟得到的是一种归属感,而大哥得到的是统治权力。他没有说,他以为他与R的友谊是超越这种义气的,他相信他与R有真正的手足之情,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而不求回报,因为这些对于他是种需要。可这是友情吗?他没有说,因为他怀疑。他把他的需要理论发挥下去走上了危险的偏执之路,他顽强地要把自己当作是独一无二,而既然他是,那么R也必须是,因为R是他的镜像、是他的影子。他从柏拉图的理想里发挥出了一种适合自己的理论:两个相爱的异性好比是横向切开的一片树叶,在每一片叶子都独一无二的前提下,世界上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能和他们其中的一个结合成一片完整的叶子,他们如此相同又如此不同;而两个有着兄弟情义的同性,就像沿着叶脉纵向切开的一片叶子,他们是左右对称的,他们之间的区别就是两个伤疤,一个是雨打的伤疤、一个是虫啮的伤疤。 这个时候,U已经发现了自己并不笨。他完全是被人看笨的,就是说只要在他人的目光里,他就会变成笨拙。他开始相信,R和他一样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R无所畏惧,那是因为他人残心残,把自己置之度外,当自己不存在,他就没有什么可以害怕的。而他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就不停地讨好别人,可这种完全出于刻意的毫无自发性的事根本就不可能做好,所以别人总是不满意,而且,一旦习惯了他的讨好,他们自然就会习惯了看低他的成绩。别人越不满意他越要讨好,他越来越紧张,最后他紧张得再不敢做,就让自己完全停滞下来……当意识到这些之后,他开始学着像R(其实是他想象的R)一样行事,他爱上了打抱不平,在学校里打群架他总是勇猛地冲在最前头——他身材高大、孔武有力,有段时间他的同学称他武二郎。他以为,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自足的时间(虽然他心里明白,他又是走上了从前的老路),然而这一切有如此短暂。他的需要理论需要再发挥下去。 既然没有人需要他,他就把自己发挥到天大地大的世界上去。他相信,这个世界一分一秒、一厘一毫地累积(应用大爆炸的理论就是“膨胀”),就是一粒尘埃的产生都是必然的,都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所以,他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是这个世界需要的。可是,倘若他不去做什么当然也会是这个世界所需要的?问题是,他觉得,从前在他身上留下的一切,构成现在的他的每一个分子,还有构成现在的这个宇宙的每一个电子、原子核,注定了他必须要去做那件事……确实,一开始他也是想好了自己去做的,可当他踏上故乡的土地,看着那些熟悉的树木房屋、那些山峦丘陵,他想起了他们的童年,他们奇怪的友谊,他一下改变了主意,他必须让R去做,他觉得这才是世界需要的——毕竟,他是牵线那个人,R是木偶——而且,他还知道,他绝不能做成,事到临头他就会变成了怂人一个。 追求绝对的独一无二,无论以何种方式都是危险的,或者可说是不正当的。这种需要在人类的历史上也并非是从来就有。其实R并非他想象的那个人,R也会怂,每个人都会怂,R也没有他那种存在性的不安,R从小是被人需要着的,而且往往是需要得太多了。R原本是可以用别一个人、别一群人,或者一个团体、一种宗教、一个家庭来代替的,他不过是他在少年时期的一个特别的可以相互对照的朋友。而且他也是被需要着的,他的女朋友V就需要他。她说过,他们两个是高寒山地上的地衣。难道他真是聋了什么也没有听见,他没有感觉到她的爱吗?当然不是,否则他们又怎会成为了恋人。也许他偏执地以为,那不过是他们心里的一种美好的愿望,一种在严重的匮乏中不得不需要的自我欺骗,一旦不在高寒山地上他们就不再相互需要了——可是,爱真的只是一种需要吗? O好几天不愿意见R,不愿跟他说一句话,直到第五天——R记得。这些,R记得清清楚楚——O委托一个女同学告诉R,她要和他分手。为了挽回,R做了几乎所有可以做的,但似乎毫无用处。R不死心,O传来的话里决绝之外加上了恳求,要R“放过她”(O纯情苦情电视剧看多了,看过头了,似乎有了点表演的意思),R最后要求她亲口说,两个星期后她答应了。因为两个星期后她的伤好了,就是说被打的痕迹用眼睛看不出来了,还不准确,应该是被打的痕迹在皮肉上没有表现了。约见地点是经过O他们村口的国道——特别是傍晚时分,R和O曾在这里渡过了多少美好的时光(如果U的话是对的,那么,这些美好的时光,这些美好的存在究竟为这个世界留下了什么?),这对年轻人曾爱得有多么纯洁,也许只有这条通向远方的柏油路知道。有一个女同学陪着O,其间她话说得最多,主要内容是劝解O,也安慰R——他们两个也许谁都没有听见她的这句话:“你们完全是被自己卡住了,屋子里并没有着火,不过是起了点烟,你们没有必要死命地要推对方出去……”真正的旁观者清,可惜当局者永远是迷。O始终只说两句话:“不是你的错。”“没有可能了。”R说的也不多,只是问了许多个为什么。他永远想不明白,一个像O这样年轻单纯的姑娘会把她的羞耻心延伸得有多远,正如O也不会明白R(还有U)会把他的羞耻心发掘得有多深。所以R不会知道,半年之后O就开始等着他——等他来她窗下喊,等他拉着她去公路上走上一个漫无目的晚上——就是现在,在遥远北方的那个城市有那么一些特别的时间她还在等,她觉得这座城市正在慢慢地往山肚子里面挤。而O也不会知道,在那个分手之夜之后,R再也无颜见她,就如同她被打之后的那几天里觉得自己无颜见他一样。 “是不是要我杀了他,你只要点个头,我现在就去,即使杀不了他,就让他杀了我,他就是个杀人犯……”最后几句R其实没能说出来,一种突然来到的羞耻击垮了他,他转身离开,羞耻还不肯放过他,天上的月光仿佛变成了刀子,全部投向他,他很想摔倒在公路上,摊成一堆肉——还不解恨,最好摊成一摊水,浸入地下,消失。他推着自行车走回家已经是凌晨,在家门口他久久不敢推门进去,他想起了U的话:“能把她送去哪里,除了家?” R其实已经去找过那个警察,若是没有被制止,他至少会刺伤了他。当然他也是有机会的,若是他一开始不犹豫(或者说若是他真的下定了决心)的话,他肯定可以刺到他。他知道,就是那一秒钟的犹豫,或者说懦弱(他知道,这犹豫与他后来对自己说过一千遍的那些顾虑——与他姐姐,甚至与他自我保护的本能,毫无关系),毁了他一生。U也一样,自始至终U从未敢要扑上去,他还做了扑上去的动作,而他那时有那么害怕,竟然有那么害怕——若那些人不是警察,他还会有那么害怕吗?——经过几年勇猛的搏斗,他几乎要忘记了从前那个自己,可从这一刻开始,他又认清了自己:他天生是个懦弱的人,永不可改变。 现在,U彻底为他去除了所有的顾虑羁绊(或者说借口托辞),他真的可以洗刷他们两个的耻辱,做个男人了吗?想到这句,R又骂自己禽兽,想起了那首叫《姐姐》的歌,“哦,姐姐,带我回家,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了……”他唱了几句,眼泪就流了下来,就如同他第一次听见这首歌眼泪自己流了下来一样。他看见,在那排水龙头所依靠的墙外面的一条街上,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一手拿着一瓣石榴,另外一只手不停地然而又是慢悠悠地剥下一粒粒石榴籽扔在灰土的街道上。一个老太太从她身旁经过,她在午后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在漫长的一段时间中这个黑色的影子落在了这个小姑娘的身上。当另外一个小姑娘向手拿石榴的小姑娘跑过来,她就不再扔她的石榴籽,她开始剥下石榴籽放在自己的口中,细细品尝,仿佛很美味似的,午后倾斜的阳光照在她年幼的脸上,她幸福而安详……当然,这些都只是表面现象。太阳很快就要隐没,时间马上就要过去,她不久就会长大。 一点说明: 这篇小说来源于一些现实事件,我不很喜欢它,因为有好些臆断和猜测,因为它违背了我的小说的原则,就是说不写太有个性的人。当然,我一直相信,无论善与恶,人类所有的品质,或多或少存在于我们每个人身上。我相信这是宗教的基础,或者说慈悲的基础。所以我把小说中的三个人命名为:OUR。 我总感觉,这几年仇恨与疏离的增长超过GDP(现在,一看到这个词我就会想起自己的小说《对莫奈的评估》)的增长。让很多人处在绝望的状态中,这个社会肯定是危险的。下面是我在网易上看到的一个帖子: “生存在这个社会上。做人就该把生命置之度外。砍我一手指。斩你全家。不用说我激动。这社会就得如此。不如此你就得被人欺。生存在21世纪。我就把自己看作死人了。任何一点不公发生在我身上。我就用生命去强*法律。法律不对百姓公平。我用生命维护我的公平。所以请各种坏事作绝的人小心了。别惹到我身上。生来既苦。死去何哀??既然你这么有钱有势。我看你下辈子还能不能在有钱有势。在21世纪。玩的就是命。” 除了标点,我觉得文法相当漂亮。类似的言论在网络上非常多,我相信大部分人也不过是说说、过过嘴瘾,可对那些有心隐的人就难说了。 写这篇小说的同时写了《我没钱==我有病》,因为前几天看到的报道说,警察把两个上访者送进了精神病院。这些年我听过的怪事中数这件让我最感到害怕,第一次破例在网易上跟了贴:“这是我的小说,一场传染性神经病将在这个国家流行。”平日这句话应用频率很高:“你有病啊!”不过是发挥情绪,或者开玩笑、撒娇都可能。但一个政权机关来这样“发挥情绪”那就不能不让人感到恐怖了。 福柯说:“疯癫不是一种自然现象,而是一种文明的产物。没有把这种现象说成疯癫并加于迫害的各种文化的历史,就不会有疯癫的历史。”(很大程度上,这是我要写《疫区的来信》的原因。)福柯认为,疯癫并非一种疾病,而是一种认识方法,是观看者与被观者相结合产生的效应……简单的说,疯癫者是被疯癫的。也许这样说会让我更满意:疯癫者是在为所有没有疯癫的人疯癫。而要让U满意则必须这样说:任何一个人的任何行为都是为所有人做的。如果把所有人看做一个整体,这话未必全错。还是那句话:“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所有的人而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