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散文 >

阳光与火及我的记忆

 妻前几天从故乡打来电话,说南家姐夫死了。我不相信,南家姐夫身体一直挺好的,没什么病。他比我母亲小十四岁,比我今年八十六岁的父亲小二十多年,我的父母都身体好好的,他怎么会呢?我打电话回去问,母亲接了电话,说这是真的,就在今天早上七点钟心脏病突然发作,来不及送医院就死了。父亲从母亲的手里接过电话,对我说,你回来看看姐夫,他对我们孝顺,小时候多喜欢你呢!是啊,我应该回去看看南家姐夫,这个比我大三十多岁的堂姐夫。可是,我人在广东河源,路途遥远,又近年终岁末工作脱不开身,我回不去。我只能对父亲说,你们代我去看看吧!要买什么东西,就替我买一份送过去。我没有眼泪,可心里很难过,因为春节回家我就看不到他了。记事以来,我就没见过我的爷爷奶奶,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问爷爷奶奶的样子,母亲对我说,妈妈嫁过来也没有见过你爷爷奶奶,你就不要想了。稍稍懂事以来,我身边的亲人走了一个又一个,他们是伯父,大父大娘,姑娘,季父,二父二娘,晚娘,现在,没想到却是刚过花甲之年的姐夫。南家姐夫走了,我实在不敢相信啊!挂断电话,我懵在高湖租房的楼下,脑海里浮现出过去的许多人事,故乡的阳光,冬天的火,大风大雪,以及我的记忆。
  老人怕过冬,冬天却来了。
  寒冷的冬天,不会因父亲母亲年老体衰而晚来几天。内心不安的我,突然对父亲的身体担起心来。父亲爱喝小酒,抽旱烟说冲劲大,一辈子的嗜好,七十多年了。在我近几年的印象中,父亲只有生病走不动路,或血压升好了头晕躺在床上,他才会停止抽烟喝酒。医生诊断几次,都说身体不好是抽烟喝酒引起的。父亲血压的很高,不能喝酒抽烟,一喝酒血压就上来了。可是不喝酒抽烟,父亲说全身没有力气。后来,医生只好要父亲少喝酒抽烟,尽量节制自己。现在,父亲天天要靠吃降血压的药来稳定血压,药一停血压就上来了。父亲总贪恋烟酒,医生的话不爱听,药在吃,酒照喝,烟也照抽。尽管说少喝酒抽烟,但逢到熟人朋友来看他,酒就喝多了,烟人家递上来照抽。我们兄弟姐妹都说了好多次,尤其是我特烦父亲,有时都差不多要发脾气。他现在这么大的年纪,我又不敢说太重的话,怕伤老人的心。父亲的身体对我们来说最重要,他却不听儿女们的话,一旦身体不好,我们兄弟姐妹全在外面,没有一人在家照看,我心怕有一天父亲会离我们而去。
  再次打电话,我问南家姐夫什么时候出山(下葬的日期)?母亲说大后天(即今天)。我问父亲身体好吗?母亲说好。再问父亲去了哪里?母亲说去看南家姐夫还没回来。这样寒冷的冬夜,父亲还没有回来!故乡南家到我们江眼冲的路又窄又不好走,而父亲眼睛不太好,右眼那白内障几乎吞噬了他的视线,整个眼睛都窝了下去,晚上怎能走那么长的路?
  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我特别担心起父亲……
  
  冬天总刮着寒风,现在我最怕的就是连落几天的细雨,因为一落雨我身上的关节炎就痛得很厉害,几乎要命了。说到冬天,我故乡现在很少落小时侯那样的大雪了,或许我再看不到了。落雨下雪的时候,天上是没有阳光。有太阳的冬天多好啊!一点儿也不冷。出大太阳的好天,我喜欢在阳光底下仰望故乡四围的崇山峻岭,喜欢站在楼顶看西边天际下镇办的水泥厂烧锅炉飘起的烟云,喜欢手拿一卷书随意翻阅,或跟我那老了的父母坐在阳光下聊家乡的事,陪他们沐浴阳光,或什么事都不做看着他们,一家人就坐在屋角避风的那儿,静静地晒着故乡的太阳。
  在冬天,谁不渴望阳光?温暖的大太阳光照着你,我,我们会想些什么?在他乡的日子,我常常想起故乡;在故乡的冬天,我常常去回想我在他乡的岁月,那里的人和天气多么寒冷;在到了怕冷怕寒的中年,我常常去想小时候故乡落大雪的那些冬天,故乡的冬天没有不下雪的,没有一年不落雪。不落雪的冬季,父亲对南家姐夫说这不是冬天,要冷得去烤火才像冬天。
  我还能回到小时候父亲的身边去吗?
  小时侯我记得的冬天,雪一落总是好几天。鹅毛大雪,如千万只白色的蝴蝶飞在故乡的天空,飘摇在青青的群山,田野浅浅的水面上,飞舞在村子里所有的土墙黑瓦的屋顶上,在热水瓶那么大的柏树圆柱支撑着屋檐下,在堆满了柴草的走廊前夜色欲来的黄昏里,雪花遍及了村子的每个角落。那些鹅毛大雪好象天上仙女洒落下来的云裳碎片,给我的童年张开了梦想的翅膀,它们载着我往遥远的天穹而去。我迷醉在那一片又一片的大雪中,常常忘记了冬天的寒冷和我自己,所以童年对我来说,我期待每个冬天,盼望每一场雪的到来,而且希望雪下得比以往更大。大雪总是在黄昏之际而来,漫天飞舞,轻轻地从天上而降。有时在漆黑的夜里,我的睡梦之中悄然而至。有时我期盼很久了,以为它不会下了,没想到却出现在除夕夜,带着祝福和吉祥,潜伏在新年将至的明亮的烛光和炮鸣声里,给我温暖的记忆。雪落了一夜,没有人会知道。第二天醒来,雪覆盖了故乡的大山小山,覆盖了田野村庄,覆盖了脚下的土地,眼前全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大雪封了山,大雪封了路。这个时候,我就想起了我家老屋厅屋里的那个地灶,和地灶上的一旺煤火。遗憾的,那个地灶跟随我家的老屋一起消失了,现在算来已有十多个冬季,故乡在我心里似乎寒冷起来,不再是我小时侯的那个故乡了。
  说到故乡的冬天,我就想起了老家的那个地灶,心里就升腾起了一团又一团的火光。每逢冬天要到的时候,父亲就要把用土填灭的地灶挖出来,等落雪的寒天好生一团旺火给家人取暖。而冬天一旦过去,没有雪下或冷寒的季节消失了,到了春暖花开,父亲又会用黄土把灶埋了,抹填得跟地面一样的平整。我问父亲为什么?父亲说来年夏季收割水稻回来,厅屋好堆稻谷。大雪落下来,故乡天寒地冻,那些没有阳光的冬天,父亲就用竹片和松枝点燃来烧暖地灶,然后在厅屋里生起了火。暖灶之前,父亲用锋利的柴刀破开那些竹片,砍下那些带油的松树枝桠,划根火柴引燃那些小竹片和松枝,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入掏空的地灶里,待火大了烧着了里面塞着的竹片和树枝。这时候我不用父亲说,就会跑去灶屋拿了长铁夹,后跑到堆煤球的牛栏间夹来一个煤球,很高兴地搬到父亲的眼前。父亲总会夸奖我一句,我总会咯咯地发笑。我站在那儿,看着父亲把那有十二个圆孔的黑煤球轻轻放入地灶,煤球压在那些点火烧着的竹片和松枝上面,火就从那些圆孔里钻了上来。火里夹生着烟,灰白色的青烟从地灶口挤出来,缭绕而上。很快,满屋子停满了柴薪燃烧的烟雾,和煤球刚点燃的呛人气息。我守在父亲旁边还要看,父亲总骂我出去,说煤烟子小孩不能吸,会呛死人。见到满屋子的煤烟,父亲赶忙去开我家那两个有木格子的窗户门,让空气流进来,或让有毒的煤气跑出去。有时候煤球放下去太快,火烧不到一会就被压熄了。母亲拿来一把破烂的蒲扇进来,笑着对我说:“平崽能干,你去帮帮父亲,扇扇风。”我会抢过去,抡起蒲扇朝地灶风口猛打,直到浓烟满屋,灶口冒上来那一团熊熊火苗。我死劲地用力扇风,一点儿不觉得累。“啪啪啪”的声音我非常爱听,在那寒冷的冬天,我额上冒出了一排细微的汗珠。火苗在我眼前闪耀着,蓝色光芒的煤火顿时温暖了我家的屋子。
  小时候,母亲总有忙不完的家务事,天蒙蒙亮她就起了床,烧火喂猪,洗衣做饭,然后抡起锄头扛在肩上上山,或背了竹筐镰刀下田,跟父亲忙碌到天黑才会回家,进屋又赶忙去忙家务,烧火做饭,洗碗扫地,切猪草煮猪食,一直到我们都睡了,村子里别人家都熄灭了电灯,母亲还没有做完。记忆中,只有冬天落雪的天里,母亲才会清闲一些。厅屋里生起了熊熊大火,母亲会把猪草拿到地灶旁边切,姐姐们围着灶火纳鞋底或做踩垫(垫鞋的女工手工品),父亲坐在火边抽烟。一家人只有我不怕冷,却要跑到门外的雪地上去玩……
  雪纷纷扬扬,漫天飘舞。
  大人在家关门闭窗烤火还觉得冷,小孩就不同了。冰天雪地下,我在户外我家的空坪上玩雪。村子里那些小伙伴全在,他们跟着我在厚厚的雪地上尖叫,呐喊,吵闹。我们在雪地上踩来踩去,留下的都是大人的脚印,乱七八糟,或比谁的脚印踩得好看。个个都穿了大人的雨靴,那种破了补了又补的黑色雨鞋,里面很冷放了些温暖的稻草,或不要的棉絮塞在里面。我的小脚穿了母亲做的布鞋,然后再套进父亲的大雨鞋里面,整天在雪地上疯玩。我们在雪地上堆雪人,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字,或画那时我们心里的简单画。谁都没有手套戴,每一双小手都冻得通红。大伙在雪地上疯跳,唱刚学会的歌谣,在那里打雪仗。打仗时总分两派,大的是解放军,小的没有力气就是国民党。我们的鞋子太大,以致常常摔倒,可是谁都不会哭。自己摔倒的,或被大的故意推倒的,常是那些小我的伙伴,摔痛了他们会哭着回家。雪仗从村子空地开始,一直打到山脚下的田野,个个都玩疯了。后来大家累了,肚子饿了,口渴了,我们就不玩打仗了,就到山坡下去摘那矮硕的棕树上长叶子上结的冰条,或去萝卜地里拔萝卜吃。萝卜拔出来,尝一口不好吃就乱丢,弄得到处都是,后被大人看见,人家在远处一喊,我们就吓得像鬼一样地逃跑。肚子饱了,口不渴了,我们就跑去那些的干田旱土,在那里找牛羊踩过留在那里的脚印,深浅大小不一的脚印里积蓄的雨水结了冰,变成了美丽好看的花纹。母亲在槽门口喊我:“平崽,你在哪里?”听到母亲的喊声,我故意藏起来,躲到山脚下人家菜园的篱笆后,但总有人在背后偷偷地告诉母亲。母亲找到我拉我回去,可是我还没有玩够,我还想再玩一下,死活不跟母亲回家。母亲说:“你南家姐夫来了,快回去,要不他就走了!”我听到南家姐夫来了,就一路飞跑回来,气喘乎乎地跑到家门口,撞大门冲进去,果真南家姐夫他人在屋里。母亲没有骗我,我进门就高兴地喊:“南家姐夫,南家姐夫,你真来了。”声音很甜,也很大胆。
  南家姐夫在冬天里,他总戴了那顶黑色的鸭舌帽,穿了一身灰色的中山装,坐在厅屋那灶火边。父亲坐在那儿抽烟,他正跟南家姐夫在说话。小姐姐手里抱着我的弟弟。见我撞门进来,南家姐夫站就起身,对我说:“平老弟,你不冷?”语气特别亲热。“不冷,你看我都出汗了。”话这么说,可我的手都冻红了,十个手指很痛。地灶上的煤火通红,蓝色的火苗在那十二个圆孔上跳跃,热气扑面而来。厅屋关了门窗,又没有亮灯,火光在黑暗的屋子里照耀了围坐在地灶上的每一个人。南家姐夫拉我入他的怀里,把我的小手放到火边烤热。然后,便从口袋里掏出些纸包糖哄我。我拿到了糖,过会儿便跑去门外去找伙伴玩了。
  故乡的火,阳光,还有关于我的过去,在记忆里面都是温暖的,冒着热气堆积在我的心头,就像一锅刚蒸出炉的馒头。在冬天的寒冷季节,一个人在他乡的无数孤寂夜晚,我多么希望身边能有一团小时侯那样的灶火啊!我多么地渴望自己能回到故乡,回到父母的身边,陪他们在过去我家那破旧的老屋里,在那四面尘烟熏黑的灶屋里,跟那时还没有完全老去的我的父亲母亲一起烤火。眼前烧起了一灶熊熊柴火,火光温暖地照着我,弟弟,父亲,母亲。那时小姐姐刚嫁了,我和弟弟还在读书。姐姐们都回来了,我们围坐那儿烤火,听父亲说人生,或琢磨我和弟弟今后的路。门外大雪飞扬,冬天一点儿也不冷!我不再去玩雪了,我的心已经不再贪恋,贪恋故乡那一片又一片的大雪了。
  我能回到小时候那个温暖的冬天吗?
  没下雪之前的冬天,很少落雨,阳光温暖的好天居多。早晨起来,路边总有厚厚的白霜,田野山岭间弥漫了浓浓的白雾。太阳从村子后东边的枞树山上升起来,驱散了那些浓雾,石头坚硬般的霜渐渐地变成了水迹,打湿了那些干爽的土地。这时候,柿子树早被霜打得红透了,像些小灯笼挂满了大树小树。放学之后,我们几个玩伴常跑去梅冲塘边,那些红色小灯笼非常诱惑人,个个嘴谗想去偷,但又怕被发现,在土里人家早打起了个草棚日夜看守。于是,大家失望回来。屋后那大青山上长满了很多的树木,此时那小蒲扇形宽叶子的枫树,椭圆形长条尖叶的榨树,密密麻麻细长松针的老松树,还有许多分叉荆棘刺手的挺直杉树,从秋天开始落下第一片叶子起,每来一场风雨,每来一场阳光,树上的叶子就要变黄很多,变枯很多,就要凋落一半,再经过冬天的这一场又一场霜冻,到大雪要来的时候,整个山岭都是一些光秃秃的树枝,山坡上落下了的各种色彩斑斓的枯叶子交错叠在一起,铺满了大山小山,覆盖住了山坡上林间走出来的那些小路。
  重阳节过后,天气开始变冷了。地里长的红薯,村里的每家每户都在争先恐后地抢着收挖,挖出来就立马挑回家,堆满了自家屋里的厅屋。那些土多的人家,家里又喂了几条壮猪,全种了红薯,天太冷必须在雪落之前全抢挖回来,要不然就冻坏了,所以更加忙碌辛苦。怕大雪要来,每家都要准备一口土窑收藏红薯,待明年青黄不接当口粮。红薯挖回家,然后把地在好天里翻过一次,让太阳暴晒几天,然后就准备种麦或栽青菜萝卜。麦子和萝卜都不怕冻,下雪的天气照样生长。抢挖红薯之前,父亲早去老屋对面的半山坡,把那二口土窑清扫干净了。清扫窑洞时,我总要跟父亲去对面的山坡玩,记得南家姐夫也在,抽空来了帮我家收挖红薯。我家有三口土窑,一口在我家的厅屋里,约儿童床那么大小的坑,往地下挖了三米深,上面铺些木板和稻草,可来年去看放在里面的红薯种,大多坏掉了。母亲说这口窑很近方便,但实际没有什么用,后来父亲就把它填灭了。一口在老屋对面的半山坡上,横着往山里挖了五六米的距离,再不敢挖了。父亲担心,怕窑塌下来。我们用竹簸箕朝外倒土,全是黄沙土,这样的土见不了雨水。土窑挖好了,外面打几根木桩横块木板,或用几捆柴草拦住,可是里面的老鼠太多,有时小牛会跑进去吃,还有小孩子会去偷。这口窑春天常塌方,我们不敢多用,只有红薯没地方放才堆在那儿。最好的是那口吊窑,很大很深,牛羊根本进不去,里面空气稀薄老鼠几乎没有。这是吊窑,是二户人家打的,我记事起它已经打好了。听母亲说,吊窑是父亲和村子里爱忠毛毛(毛毛意思是下辈的男性,如侄子)动手打的,打了整整一个冬季。这口窑位于山坡上的一个平台上,直打下去约有四米深,人下去要借助长楼梯。放红薯下去需要两个人,用长绳索吊下去,上面那个人要力气拉住后慢慢地放绳索。我家常常是南家姐夫,因为他有力气,父亲那时快六十了。下面那个人只要轻松取钩,或倒了装红薯的箩筐挂上钩。这人不需大力气,常是父亲或者我母亲。那个时候,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吊窑下去四米,然后往山坡里面横挖两个大穴,好象两个小房间,站在房间门口仰望,可以看见窑口就像一孔眼,很小很小的眼。冬天外面刮大风下冷雪,这窑里暖和得好象四月的春天。我们在土里挖红薯,母亲就教我怎么挑,选大的好的红薯放在一堆,挖破的折断的以及那些小红薯根又放在另一堆。好的这堆我们直接挑去吊窑,另一堆直接挑回家堆在厅屋里,用来喂猪。
  红薯挖完了,小麦种下了,萝卜也栽好了,冬天就空闲起来。
  这时候,大人小孩开始准备大雪要来前的烤火柴薪,做起来过冬的准备。记得那时,我常放学回家跟村子里一伙人上大青山,跟着小姐姐去大山上耙树叶松针。山茫茫如海,有时我会迷路了。迷路我就哭。天快黑了,我挑了一担鼓鼓的树叶或松针回来,太重常挑不动,或者故意拖在后面,希望小姐姐来接我,帮我挑一程路。小姐姐常不理我,两姐妹还在路上骂架。天黑了,我还赖在路上不走,父母两个人常常会提着煤油灯来接我,心怕我有个什么闪失。母亲把那些我拾回来的柴草,齐齐整整地垒好在屋檐底下,见到家里来亲戚,总要在我面前对他们说:“叔叔你看,我平儿多勤快!这些柴火全是他从山上捡回来的。”亲戚都夸我能干勤快。那个时刻,我多希望南家姐夫出现,能听见母亲对我的称赞,能看到我堆在牛栏屋檐下的我的柴草,我能亲口听到他对我的夸奖。
  冬天出大太阳的好天,父亲早早起床,到屋后的山坑挖干黄土,然后挑几担回来堆在空坪上。接着,他用灰筛忙碌地过滤前两天运回堆在坪里那一拖拉机煤,筛出里面的大小煤块,拣出煤里混杂的小石子。然后,母亲扬起“杵革”(农村炼打作物的一个工具)来碾碎那些煤块。姐姐挑来井水,在煤旁边用木瓢倒水,父亲用篱笆把黄土混入煤里,跟倒入的水一起搅拌。差不多匀均了,父亲打着赤脚在煤里来回地踩,煤和黄土踩匀了八分熟的样子,父亲就拿借来的煤球机子开始做煤球。我守在太阳底下,看着父亲在那里吃力的干活。父亲双手握住煤球机子的两端的横杆,死劲朝煤上蹬去,“啪啪,啪啪”二声,然后提起来,再一次蹬下去,“啪啪”一声,直到煤撑满了煤球机子下面那个模框。然后,一个手提着机子,一只手从嘴里取下燃着的旱烟,走到那块平整的空地上,两个手的四指倒勾住煤球机子横杆,大拇指对立一起用力压机子上面的圆盖,只听见“哗哗”一声,煤球就从机器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地上。煤球圆圆的,像几十层大饼叠在那儿,里面钻了十二个圆孔。父亲然后回去,把煤球机子放在盛满了水的木盆里,“哗啦哗啦”地洗几下,又开始了一个新煤球的制做。二个时辰下来,屋左边的空坪上就摆满了煤球,它们太阳底下对得很齐整。父亲汗流浃背,累了,脱下了衣服,那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里生辉。父亲抽烟休息时,我拿起煤球机子去试做,做出来的煤球总是残缺不全。父亲笑着对我说:“平儿,你饭还没有吃饱。”我对父亲说,“早上我吃得很饱,那现在我去吃饱。”然后,我真去屋里装饭吃,饭鼎里根本没有剩饭,就去灶塘里翻柴灰下埋着的红薯吃。红薯那时我吃怕了,真不想吃。家里断粮的季节,母亲做饭的时候,饭鼎底部只有一点白米饭,饭上面全是蒸干红薯丝。那东西很硬,吃起来有点甜,但吃多了不容易消化。我不愿意吃,从来只吃白米饭。而母亲为了让我多吃点米饭,从来不吃一口米饭。既然父亲说我做不出煤球,原因是我没有吃饱,那我就要吃饱。三四个红薯下去,我吃得肚子涨了。此时母亲告诉我:“没有吃饱,意思是你现在还小,力气不够。”我说:“你们骗人。”煤球做好了,到天黑时如没有干透,父亲要找些柴草隔开过路的地方,怕天黑人,或禽兽踩坏煤球。如太阳毒,煤球干了硬了,我们就要点着煤油灯在夜里垒好在牛栏间,以防天变。薪柴准备充足了,落大雪刮大风的时候,家里的火熊熊猛燃,那个冬天才有足够的温暖,一家人烤着大火,可以舒舒服服的过一个严寒了。
  冬天落雪的时候,南家姐姐和姐夫总要来我家一趟,夫妇俩一起来看望我的父母,手里提了二三斤猪肉,或拿一只鸡鸭,还买来了瓶装酒。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父亲的生日(阴历十二月初一)。以前南家姐夫来,他什么也没有带,爱空着两只手来,来我家总是帮忙,耙田插禾,挑红薯,或上山砍树。南家姐姐就不一样了,每次来总提着东西,衣服穿得很干净,人又漂亮,脸上总喜欢呵呵地笑。我记事起,南家姐姐来都是逢年过节,平时很少有空来玩,因为她跟我母亲一样,有忙不完的家务事。每次来我家,总对母亲说:“晚娘,身体好吗?”如果父亲不在,就问我“晚晚”去了哪里? “晚晚”在我们那里,意思叫小叔,是喊者父辈兄弟中叫最小的那位。
  父亲两兄弟,听父亲说他大哥脾气特坏,大嫂死得很早,堂姐生下来体弱多病,家里以为养不活了,亲戚朋友没人愿意肯抚养,是父亲抚养大的,因而堂姐嫁去南家,她们夫妇对我父亲当成了亲生的父亲,里面的感情很深。我们家族人很多,父亲叫我喊人,前总要加个名字或地名,以便区别其他亲戚的称呼。这个堂姐姐前加了她嫁在南家的地名,至于她的真实姓名,我现在都不知道。南家姐姐夫妇,对我更是亲切,因为我是父亲手心上的宝贝,五十岁的老人还得了一个晚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我弟弟),不用说有多高兴。听村里人家说,我生下来全村的人都吃过我家的红鸡蛋。
  看见南家姐姐姐夫来了,我心里特高兴,不用母亲吩咐,我就会跑去山崂上找父亲。如果父亲恰巧半路回来,我又会跑到父亲的前面,回来告诉他们说“晚晚”回来了。我喊父亲也称“晚晚”,我们四亲姐妹都喊父亲叫“晚晚”,至今都没有改过口。我跟在南家姐姐和姐夫的屁股后面,到处走动,担心他们回家。拉着他们,去看牛栏屋檐下我捡回来的柴火,南家姐夫总当面表扬我:“我平老弟能干,一个人捡了这么多的柴火。你云毛外甥就没你厉害!”云毛是南家姐夫的儿子,比我小半岁。天太冷了,我们就进屋灶屋里烤柴火,火很旺又猛,坐在那儿很暖。我坐在南家姐夫的腿上,手脚在他怀里乱动。姐夫总要问我许多事?我一一做答。说近来我跟谁打架了,把哪个又打哭了。说“晚晚”(父亲)又给我买了新的小人书,可好看啦!南家姐夫吃了饭就走,说还要回家去打鸡鸭招呼,还有水牛要放,二条猪要喂。我缠着南家姐夫不要回家。母亲说了许多好话,我才肯松手。而南家姐姐会在我家睡一晚,平时也是放了碗筷就说回家。南家姐姐睡在我家的那个晚上,她坐在厅屋的煤火边,总要跟我母亲说许多话。我在厅屋里又唱又跳,嘴里哼的全是大戏里的那些腔调,有时拿了父亲的洗澡毛巾捆在头上,学大戏里的青衣乱叫,总把父亲他们搞得开心极了。当然,最快乐的还是我。
  家里来了客人,当然我最开心了,因为我们有好菜拌饭。母亲忙着烧火做饭,父亲总陪着客人抽烟聊天。在记忆里面,我当时觉得最好吃的,还是母亲熏制的腊肉。当时的农村生活水平低下,过年杀条猪全晾在灶屋的梁上,用柴火和烟熏烤成腊肉,平常季节土里出什么菜,家里就吃什么菜,而且很少改变。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或者村子有人帮我家做事,或者“双抢”的忙季,或者我们家里有一个人过生日,那些腊肉就会割下来吃。家里有人过生日那天,母亲除了炒一个好菜,在饭鼎里米饭上面,母亲特意还要蒸几个鸡蛋。开饭的前刻,母亲就把鸡蛋拿出来,放在脸盆里的冷水中退热,然后给过生日的人吃。我每次都要沾光,不关父亲,还是母亲,甚至姐姐,我都会吃到一个蒸熟剥了壳的圆鸡蛋,蛋清白嫩滑口,蛋黄粉而爽。我不会吃,先吃蛋清,然后吃蛋黄,吃时速度太快总呛着胸口。母亲用手怕我的后背几下,叫我喝些水。吃完了鸡蛋,我还可以在饭桌上吃到好菜,所以我小时侯特喜欢家里来客人,或者天天有人过生日。而我的生日那天,家里就我一个人吃鸡蛋,父亲母亲不吃,小姐姐看着我吃。后来生下了弟弟,当然不同了,少不了要多一份。
  我小时候特别爱贪吃,其实是没有得吃才贪吃。记得母亲对父亲总说:“家里的东西藏不住,又出个大贼。”这贼实际指我。人家逢年过节送来看望父母的糖果,如红色的杨梅糖,那片片的脆香花生糖,还有圆圆的松软化饼,母亲总瞒着我藏在楼上。糖果藏在石灰坛子里,上面蒙了用破烂棉衣缝成的块布,再盖上一块大石板,石板上放了砖块,铁器类的农具类压在那儿。饼干用薄膜包着,母亲埋在房屋扁桶里的稻谷中,上面用金黄的谷子盖得严严实实。尽管母亲费尽了心思,可还是被我翻到了。翻到了母亲藏东西的地方,我特别高兴,夜夜记得,白天更加不用说。我每次上楼去睡觉,总在黑暗里去翻楼上的坛坛罐罐,偷吃那些糖果,拿到床上蒙着被子吃,就像一只老鼠。睡觉前偷吃总害怕姐姐发现,甚至听到声音,吃时我很小心。白天父母不在家,我放肆大胆。母亲在家,我抵制不了那些东西的诱惑,也会去偷,偷到了躲到外面去吃。吃完了糖果,就偷饼干。每次偷东西前,我总记住藏东西时位置和器物样子,东西偷出来,我恢复如初好像没动过。母亲不会发现,因为她看不出来有人动过的迹象。时间久了,我把那些东西都吃完了。恰巧这时,家里来了小客人,或父亲要去亲戚家想带点礼物,母亲就去翻糖果饼干,结果什么都没有了。母亲心明白着,知道是我吃的,骂两句就算过去了。
  偷吃之外,我时常去翻楼上的谷仓,尖起脚去打开那很紧的半边盖板。所谓的谷仓,实际是个椭圆形状的大扁木桶。我之所以翻动谷仓,是挂念着母亲收藏在那稻谷里的十几块腊肉,没事总要去数数,看还有多少块?腊肉生吃不得,所以总问母亲什么时候煮腊肉吃?母亲笑而不答,或者骂我好吃鬼。家里来客人了,屋里没什么菜,喂养的鸡鸭要留到过年去吃,舍不得杀,母亲会上楼去大扁桶取腊肉。我在灶塘里烧火,水鼎里的水烧开了,母亲下来了,手上真提了一块金黄色的腊肉,我就知道今天有好菜拌饭了。母亲早把铁夹放在柴火灶里烧,烧得通红便拿出来,腊肉摆在地上,有猪皮的那面朝上,然后把那通红的铁夹放在猪皮上来回地烫,“磁磁”便烙出了诱人的香气。烙熟了猪皮,便把腊肉丢在木盆里,倒下开水用干丝瓜洗,去了猪肉里藏着的污迹,再用菜刀刮净猪皮上的硬层,再洗二遍就放到坫板上来切。肉有虎头骨的地方,就换一把大的菜刀砍,砍得古柏木树蔸剧出来的菜板在木架子移动。砍骨头的声音很响,门外都能听见,邻居就知道我家吃好菜了。母亲把腊肉切得很小块,薄薄得几乎透明了,虎骨就很大的一块,因为难砍,而且容易把刀砍坏。父亲这时也来帮忙,蹲在柴窠里烧起了大火。母亲洗干净了铁锅,架在土灶上烧干了里面的水珠,把腊肉倒入烧红的锅里,便“磁磁磁”直冒烟。干香的肉味就飘到了鼻子下,真香!那些白色的肥肉在油锅中熬煎,慢慢地就薄了,透明了,最后通体发亮,变成了金黄色在那里欢叫。这时,母亲早把准备好的半菜碗酸辣椒倒下去,一起炒,一起翻,直到那些熟油把辣椒熬得差不多,满屋香辣味刺人口鼻,坐在灶火边的人打起了喷嚏。母亲赶紧拿起菜勺铲出来,把腊肉辣椒全盛到大菜碗里。这份香喷喷的好菜就成了。怕菜冷了,母亲会另一个菜碗倒扣盖住。然后,再一锅水煮面条。姐姐拿碗筷摆在厅屋的方桌上,父亲和客人各居一方,就喝起酒来。
  在我记忆中,大雪封路的冬天,父亲跟南家姐夫喝得最多,他们叔侄俩总有说不完的话,有吃不完的酒。他们一口酒,一块肉,再一口烟,一句话。酒喝完了,肉也吃完了,碗里就只剩酸辣椒。那酸辣椒比肉还好吃,最易送饭,叔侄俩吃得后来,菜碗里的油结了冻,仍还在聊天。南家姐夫吃得满头大汗,黑色的鸭舌帽子早取了下来,有时会被我戴在头上,就像船一样在脑壳上摇晃。我吃得很香,现在做梦还想吃到那样的美味佳肴。母亲烧好饭菜,便忙家务去了。等大家吃完了,桌上的碗里没菜时就来了,常常是一碗光饭,或拌些菜汤就吃了。如果留的客人是吃夜饭,母亲从来不吃。这个习惯直到现在,后来我明白了,那时母亲其实是为了省一口粮。
  阳光在冬天特别的珍贵,不仅仅是对老人。
  记得小时侯,故乡的太阳都是大水日头,金灿灿地撒满了山岭田野,照在村庄的每个角落。空闲季节,母亲会跟姐姐粘浆板,准备给家人做过冬的布鞋。烧一大锅米汤,水开之后,温火慢慢烤,待米汤糊糊稠成了浆糊,便倒在洗脚木盆里。母亲早把几年前从棕树上刮下来的那些棕丝,一片片地找了出来,弄掉灰尘,然后把棕丝粘上浆糊贴在门板上。门板贴满了棕丝,母亲要我去厅屋搬来两根长凳,横在坪中央,三个人把门板架在凳上,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接着的事,母亲把前几天清洗干净的破烂衣裳拿出来,丢在身边的米筛里(农村一种过滤小米的竹用器具)。米筛中堆有以前不要的各色布料,如蓝色的烂衣纱,白色的破被单,黑色的裤子袜抹。母亲戴着老花镜坐在小凳上,小心地拆撕衣裤上的领角边线,把那些大小不一的碎布清出来,一块块丢在身边的小篮子。小姐姐从篮子中把碎布拿入脚盆里,在浆糊里弄湿,全透了就拿出来,然后一块紧着一块贴在木门板上的棕丝上面。门板面向天上的太阳,金色的阳光下那些布块拼凑成了一副地图。母亲很仔细,姐姐很认真,她们忙碌要到中午时分,才会完成手里的工作。浆板晒过几天就硬梆帮的,母亲把它们从门板上撕下来,然后继续再浆碎布。天阴了,或大风大雪的天,母亲和姐姐坐在煤火边,把那些浆好的碎布拿出来做鞋底。做鞋底之前,家里每个人的脚用报纸量画出实际的尺寸和图,再根据尺寸图用硬壳纸做出鞋模,后用模型在硬梆梆的浆板上剪鞋底,十层底就是一只鞋。鞋分左右,不能混在一起。家里的人十层鞋底做好了,母亲就用自纺的白色麻线在鞋底上穿针引线,密密麻麻却有一定的针距。纳鞋底最费心神,力气和时间。母亲放下家务就纳鞋底,从没有停过一会。鞋底纳好了,就做鞋面子。方法差不多,只不过没鞋底那么费神。剪出了鞋面子的浆板,浆班外面用一整块红色的花布,父亲他们的鞋面用黑色的灯心绒,里面都一样。里层要放些棉花,再用一整块的家织白布,然后用黑线把鞋面子缝好。面子做好了,还要在上面打鞋扣,两边安上松紧带,这样既好看又有弹性。鞋底上里层也要放些薄薄棉花,这样冬天就暖脚心。铺好棉花,再用整块的家织白布缝好。万事具备,母亲就把面子和鞋底在用麻线连在一块,布鞋就做成了。再用小铲刀削去鞋底边缘那些毛刺,用米饭涂上去几次,待那些饭胶干了,新鞋就可以穿了。母亲给我做好了鞋,总要我先试穿,看合适莫?开始很紧,我的小脚难挤进去,或穿进去喊很痛。我不愿意穿新鞋,母亲还要哄我。穿过几天就松了点,脚舒服了,我就到处乱跑,见人就炫耀说:“新鞋是我母亲做的。”言语里,我很自豪母亲心灵手巧。我家每年的第一双布鞋都是先做给我,因为我的鞋早破烂了。父亲和姐姐他们脚轻,比较爱惜鞋子。我不一样,整天在外面疯跑,一双新做的布鞋不到半个月,大脚指就露出来了。原因我喜欢用鞋去踢石子玩,或走路爱乱跳乱踢,从没有去体量母亲做一双鞋的辛苦。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一首古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
  父母是爱我的,天下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儿女。
  在那些寒冷的冬天,父亲为了家人的温暖打赤脚做煤球,为了我们的吃饭而打窑洞藏红薯,母亲怕我们脚冷生病每年做多少双布鞋,为了一家人穿衣吃饭而熬尽了多少心神。母亲是天下最苦的农村妇女,做了山里的活,又做田里的,做完了田里的活,又做家里的,从来就没有真正意义上休息过一天,五六十年如一日熬在大青山下,就是回自己的娘家一生也没有几回。她想回家,但从不说出来,就像她忍受生活中的劳累和病痛一样。母亲对儿女们的付出,尤其是对我这个儿子的爱,甚至比父亲还要多几倍,更是感天动地。从儿子怀上的那天开始,她就在苦苦地坚持,甚至不顾自己身上的疾病苦痛而生下了我,以致病倒在县人民医院里。母亲为了我们那个家,节衣缩食而劳累一生。
  温暖的生活细节,那些过去了的往事,就是冬天里我沐浴着的阳光,就是寒夜里我心头上怀着的一团大火。
  阳光与火,温暖了我。更温暖了我的记忆……
  
  
  
   2009.12.16-19
   清平夫记于龙川高湖山村


作品集清平夫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