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神坛的孝女花木兰(2)
时间:2018-01-28 作者:维舟 点击:次
考虑到这种社会氛围,就不难理解当时许多英雄的记忆都复活了,木兰的形象就此超越了“孝女”的层面,而成了一位保家卫国的女英雄,这无疑是曹娥、缇萦等人的形象所无法承载的。
到民国时由云龙著《定庵诗话续编》时,“孝烈”的形象已被归为曹娥、缇萦的特质,而木兰所代表的则是“忠勇”[注14]。然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如果木兰真有其人,那她所忠于的北魏国家,在当时本身就不被视为华夏正统,而是拓跋鲜卑建立的国家;甚至木兰本人都有可能并非汉人——首次明确给她赋予“花”姓的是明末徐渭的杂剧《雌木兰替父从军》,她自此普遍被称作“花木兰”,但《木兰辞》中其实并未提到她究竟姓什么,据不同的记载与传说,她的姓氏至少有花、朱、魏、韩四种说法。如果她是鲜卑族,那就好解释了:因为当时除了贵族之外的普通鲜卑人都是没有姓氏的,而“木兰”这个名字在同属阿尔泰语系的女真语中的意思是“哨鹿”。
此外,这也能很合理地解释她的尚武精神和女扮男装的顺利,正如日本学者江上波夫在经历长途内陆考察之后写的《蒙古高原行纪》中所说的,注15]不仅如此,作为一首北朝民歌,《木兰辞》中讲到木兰出征之前“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这种英雄出征前武器准备的叙述也是“突厥语民族英雄史诗中固定不变的因素之一”[注16]。如果木兰从军后不是对抗“燕山胡骑”,而是征伐南朝打内战,那恐怕她的形象就很难在后世受欢迎了。
不论如何,在晚明之后,保家卫国的“尽忠”一直是木兰形象中最受欢迎的因素之一;只是现代人将这种“尽忠”转变成了更具民族主义意涵的“爱国”。
自1912年梅兰芳与齐如山合作新编京剧《木兰从军》以来,全国竟有多达20多个不同剧种上演过木兰传奇。从1926年第一次登上银幕,它在三年里三次被拍成电影,可见其盛行一时的程度。1938年,上海的女子越剧团编写了第一部新戏《花木兰》,其中尝试运用了现代舞台设计,引起轰动。
在当时,“新版木兰故事回应了时代的四大主题——民族主义、爱国主义、妇女解放、浪漫爱情,成为娱乐界的大热门。木兰这个传说中女扮男装、抵御外辱的女英雄,在当时大行其道,走进了电影,出现在话剧、京剧、越剧、说书的舞台上。”[注17]当时上海的英文报纸《大陆报》称“越剧皇后姚水娟……扮演中国的贞德花木兰”[注18]。
“中国的贞德”这一称号正反映出当时人对花木兰这一形象的理解,也就是说,她首先是一个爱国、抵御外侮的女英雄。但在历史上,圣女贞德在法国也是历经变迁才被人们接受的,正如《法国文化史》所言:“回忆录是一种骗人的强权:伏尔泰绝不是一下子就成为共和国祖先的,贞德也不是没有经过磨难就成了保守天主教的圣女。”[注19]木兰也是如此:她是一步步从“孝女”变成“女英雄”,继而又成为一个性别意识觉醒的现代女性的。
女英雄:从强调“英雄”到强调“女性”
现代人所熟知的木兰形象,始于晚明,在此之前,那其实不算是一个特别被人称道的传奇。之所以木兰这个形象被凸显出来,这固然是出于晚明时人们对抗御外侮的社会心理,但也是因为当时出现了一种对女性气质的特殊看法,那可说是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事。
引领这一潮流的是以狂士著称的文人徐渭,他是第一个将木兰传奇改编为戏剧的作者。在他的杂剧集《四声猿》中收录了四个剧本,除了《雌木兰替父从军》,还有《女状元辞凤得凰》,描述五代才女黄崇嘏改扮男装高中状元的事迹(这无疑启发了清代陈端生撰写著名的弹词《再生缘》)。这两剧理应合并起来看,它们都借历史故事寄托了一种新的时代精神:女性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才华,做出惊人的事业,而“文”还是“武”不过是她们自我实现的不同方式。
赵薇饰演的花木兰赵薇饰演的花木兰
徐渭的《四声猿》在他1593年去世之前问世,随后朱国祯《涌幢小品》(始撰于1609年春)中也提到了“木兰将军”,这一故事至此腾于众口。
冯梦龙在1620-1624年间成书的著名白话小说《喻世明言》第二十八卷曾列举了一大堆杰出女性:“常言有智妇人,赛过男子。古来妇人赛男子的也尽多。除着吕太后、武则天,这一班大手段的歹人不论;再除却卫庄姜、曹令女,这一班大贤德、大贞烈的好人也不论;再除却曹大家、班婕妤、苏若兰、沈满愿、李易安、朱淑真,这一班大学问、大才华的文人也不论;再除却锦车夫人冯氏、浣花夫人任氏、锦伞夫人洗氏和那军中娘子、绣旗女将,这一班大智谋、大勇略的奇人也不论。”他说到这里,特别讲述了木兰的故事,赞许她“全孝全忠又全节,男儿几个不亏移?”
这种完全不同的社会氛围,无疑是与晚明的特殊风尚有关的。这个时代推崇的不是“孝女”,而是“侠女”。受时局艰难和个性解放的双重刺激,当时出现了一种侠客崇拜的现象,而尤为特殊的是出现了这样一种侠女——徐广《二侠传·凡例》早就说过:“古闻有男侠,而未闻以女侠”。龚鹏程《中国文学史》中认定,“侠女之称呼、著作(……),以及一宗不同于剑侠幻化妖异的女侠类型,均起于万历间”,“善于伺(男)人颜色的妓女们,对此最为敏锐,所以我们在晚明便忽然会看见一大批有侠风的名妓”[注20]。
在《中国文人阶层史论》中,他又指出:“女侠确实是晚明的新生事物。与女侠同样诞生于晚明的,还有一批骁勇善战的女将。如嘉靖间熊大木的《北宋志传》,与万历间的《杨家将演义》,描写杨门女将、穆桂英等大破幽州、十二寡妇西征……”[注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