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年代记(或第二次不得要领的杀戮)
时间:2018-01-02 作者:村上春树 点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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兽医清晨6时醒来,用冷水洗罢脸,独自准备早餐。夏季天亮得早,园里的动物们大多都已睁开眼睛。打开的窗口照常传来它们的声音,顺风飘来它们的气味。凭这声音传播的变化和气味,即使不一一往外面看兽医也可以说中每日的天气。这是他早上的一个习惯:他首先例起耳朵,从鼻孔吸入空气,让自己习惯转来的一天。
但较之到昨天为止的每一天,今天大约有所不同。当然也应该有所不同。因为几种声音与气味已从中失去。虎和豹和狼和熊---它们昨天下午被士兵们抹杀了排除了。经过一夜睡眠,此事竟好像成了往日一场懒洋洋旧梦的一个片断,但毫无疑问实有其事。鼓膜还微微留有枪声造成的疼痛。不可能是梦。现在是1945年8月,这里是新京城区,突破国境线的苏军正一刻刻迫近。这同眼前的洗脸盆牙刷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
听得大象声音,他心里多少宽余下来。是的,象总算死里逃生。所幸负责指挥的年轻中尉还具有将大象从勾销一览表中自行创除的正常神经,他边洗脸边想。到得满洲以来,兽医碰见很多唯命是从盲目狂热的年轻军官,弄得他噤若寒蝉。他们大多数农村出身,少年时代正值经济萧条的30年代在贫困多难中度过,满脑袋灌输的都是被夸大了的妄想式国家至上主义。对上级下达的无论怎样的命令都毫不怀疑地坚决执行。若以天皇的名义下令"将地道挖到巴西",他们也会即刻拿起铁锹开挖。有人称之为"纯粹",但兽医则想使用另外的字眼,如果可能的话。不管怎样。较之将地道挖至巴西,用步枪射余两头象要来得容易。作为医生的儿子在城里长大并在大正时期较为自由的气氛中受教育的兽医,和这些人怎么都格格不入。而指挥射杀队的中尉口音固然不无方言味儿,但远比其他军官地道得多。有教养也似乎懂事理。这点从其言谈举止看得出。
总之象没有被杀,光凭这点恐怕就必须感谢才是,兽医自言自语。士兵们也大概因没杀象而嘘了口气。不过那几个中国人或许感到遗憾。毕竟大象的死可使其得到大量的肉和象牙。
兽医用水壶烧水,拿热毛巾敷在脸上刮须。之后一个人喝茶,烤面包,涂上黄油吃了。在满洲,虽说食品供应不够充分,也还是比较丰富的。这无论对他还是对动物都很难得。动物们虽然因食物配量分别减少而心怀不满,但较之粮草告团的日本本土动物园事态终究乐观得多。往后如何谁也无法预料。至少眼下动物也罢人也罢尚不至于遭受饥肠辘辘的痛苦。
兽医想,妻子和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按计划,她们乘坐的火车该到朝鲜釜山了。在铁道工作的他堂兄一家就在釜山,母女将在他家住到可以乘上回国客轮为止。睁开眼睛时见不到两人,兽医有些寂寞。没有了早上做饭收拾房间的欢声笑语,家中一片死寂。这里已不再有他所热爱的、属于这里的家庭。然而与此同时,兽医又不能不为只自己一人留在这空荡荡的公用宿舍萌生一股奇异的喜悦。此刻他深切感到"命运"那不可摇撼的巨力就在自己体内。
命运感是兽医与生俱来的心病。从很小时开始,他就怀有一种鲜明得近乎奇异的念头,认为自己这个人的一生归根结底是由某种外力所左右的。这有可能是他右脸颊有一块鲜亮的青痣的关系。小时他非常憎恶他人没有自己独有的这块刻印样的痣。朋友开他的玩笑,被生人盯盯注视之时,他甚至想一死了之。若是能用小刀把那个部位一下子削掉该有多好啊,他想。但随着长大,他渐渐找到了将脸上的痣作为无法去掉的自身一部分作为"必须接受之物"来静静予以接受的方法。这恐怕也是他对命运形成宿命式达观的一个主要原因。
命运的力量平时如通奏低音,静静地单调地装饰着他人生风景的边缘。日常生活中他极少意识到其存在。但因于偶然的因素(什么因素他不清楚,几乎没发现什么规律性)而势头增强的时候,那种力量便把他驱人类似麻痹的深深的万念俱灰之中。每当那时他只能放下一切,任自己随其波流而去。因为经验告诉他即使想什么做什么也丝毫奈何不得事态。命运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定取其应取的部分,而在这部分到手之前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对此他深信不疑。
但这并不意味地是缺乏活力的消极被动之人。毋宁说他是一个有魄力的人,一个雷厉风行贯彻始终的人,一个专业上出类拔萃的兽医,一个热心的教育工作者。创造性的火花他虽然有所欠缺,但从小学业优异,班干部他亦有份。工作后也被高看一眼,受到很多年纪小些的同事的敬重。他并非所谓世间普通的"命运论者"。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曾实际感到生来自己单独决定过什么,而总是觉得自己是在听天由命地"被动决定"。纵然下决心这回~定由自己独断,到头来也仍然觉得自己的决定其实是早由外部力量安排好了的。一贯如此。只不过被"自由意志"的外形巧妙欺骗而已。那充其量只是为使其乖乖束手就擒撒下的诱饵。或者说由他单独决定的仔细看去全都是无须决定的鸡毛蒜皮的琐事,感觉上自己不外乎在握有实权的摄政大臣的强迫下加盖国玺的傀儡国王,一如满洲国的皇帝。
兽医从内心爱妻子和女儿。相信两人是他前半生中最可宝贵的幸遇。尤其溺爱独生女。他由衷地觉得为这两人自己宁愿一死。他反来复去想象自己为这对母女赴死的场面。那死法大约甘美到了极点。而与此同时,每当他一天工作回来看见家中的妻女,却又有时觉得这两人终归只是与自己并不相干的另一存在,她们仿佛位于距自己十分遥远的地方,是自己并不了解的什么。这种时候,兽医便想这两个女人说到底也同样不是自己选择的。尽管如此,他爱这两人,毫无保留毫无条件地爱得一往情深。这对兽医是一个很大的矛盾,永远无法消除的(他觉得)自我矛盾。他感到此乃设在自己人生途中的巨大陷阶。
但当他形单影只剩在动物园宿舍之后,兽医所属的世界顿时变得单纯得多明了很多。他只消考虑如何照顾动物即可。妻子女儿反正已离开自己身边,暂且没有就此思考的必要。兽医眼下再无别人介入,唯独剩得他和他的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