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和贾芸,一场尬聊里显示的阶层差异
时间:2018-01-01 作者:闫红 点击:次
当年胡适之先生平易近人,热情好客,即便是学生,也口称“某先生”,笑脸相迎。一时间人人以他的朋友自居,似乎去他家喝杯茶吃顿饭,就可以提及“我的朋友胡适之”,进入他的朋友圈,同时等于进入文化圈了。
时移势迁,现在人们估计更乐于提到“我的朋友马云”或是嵌入其他如雷贯耳的名字,然而,成为“朋友”是否就是入了圈子很难说,一起吃顿饭喝个茶或是对方饶有兴味地问你几个问题,也不见得就拿你当了朋友。《红楼梦》里,贾宝玉和贾芸的交情,差不多就是模板式的示范,告诉人们这类交情到底价值几何。
这天贾宝玉要去给伯父贾赦请安,在门口正待上马,碰上了请安方回正要下马的贾琏。这对以马代步的堂兄弟不免要寒暄几句,就在这时,有个没有马的人从边上转出来,说:“请宝二爷安”,此人就是贾芸。
关于贾芸其人,我上篇文章里曾有介绍,他是荣国府的穷亲戚,长到十八九岁年纪,想在荣国府找个差事,时不时进府来找贾琏套近乎。
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宝玉与贾芸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的宝玉与贾芸
贾芸没有马,但他也有优势,长得好,书中说他“容长脸,长挑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斯文清秀”。宝玉是个超级外貌党,不管男女,只要长得好看,就有亲近之心。
比如说他第一次见秦钟,就完全被对方的美貌折服,自卑得将自己贬做泥猪癞狗,连出身于富贵家庭,都当成自己的原罪。后来遇见“妩媚温柔”的琪官,也是“心中十分留恋”,“紧紧的搭着他的手”。
所不同处在于,对于前两位,宝玉不但爱慕,还很谦卑,在贾芸面前,不知怎的,就变出一股等闲不容易见到的张狂,“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的儿子。’”
贾琏都有点听不下去,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贾芸却接过话茬:“俗语说的,摇车里的爷爷,拄拐的孙孙。虽然岁数大,山高高不过太阳。只从我父亲没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贾芸的低姿态且不必说,只说宝玉为何突然如此轻狂?人的态度,常常是被激发出来的,宝玉虽然不通世故,却是极敏感之人,他即便不知道贾芸所为何来,但不管是旧有经验,还是贾芸的姿态打扮,应该都能让他感觉到此人对他家有所求。
他的优越感不由自主地溢出,口气居高临下,要贾芸有空时来找他,“这会儿我不得闲。明儿你到我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
这是一个邀约,时间是“明儿”,只是在汉语里“明儿”向来语义含糊,可能指的就是明天,也可能指的是心情不错的某一日。怎么理解,往往是和各人的身份、地位、所处位置有关的。
贾芸不敢不理解成第一种。第二天,他来到荣国府,给凤姐送过礼之后,就到宝玉的书房来等他。宝玉当然是把“明儿”理解成遥遥无期的某一天,枉贾芸等了大半天,宝玉连影子都没出现。
第三天,贾芸再来荣国府,也是先去“巧遇”凤姐,完事又来找宝玉,闻听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
接着宝玉被赵姨娘扎了小人,大病一场,渐渐痊愈,忽然有一天,他想起贾芸来,一时三刻逼着他的奶妈李嬷嬷去喊他。好在这时贾芸在凤姐手里讨到了差事,带着人在大观园种树,叫进去也容易。
贾芸终于来到怡红院,和宝玉对坐在一起,但是气氛非常怪。贾芸一如既往的殷勤和气认低服小,宝玉却是前所未有的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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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袭人给贾芸倒茶,贾芸忙站起来笑道:“姐姐怎么替我倒起茶来。我到叔叔这里,又不是客,让我自己倒吧。”宝玉居然说:“你只管坐着吧,丫头们跟前也是这样。”
这太奇怪了,袭人突然就成了宝玉嘴里的“丫头”,除了这一时刻,他对袭人都是珍重有加的。接下来他和贾芸说起没要紧的散话,“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又告诉他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又是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除了这些话,宝玉真的就没其他话可说吗?他平时跟天上的鸟地上的鱼都能说得着,这会儿,就谈谈这些不是也可以?贾芸既然在园子里种树,想来总知道一二。再不济,谈谈花草树木市井八卦也是好的,后来宝玉和刘姥姥都能聊几句天呢。
容我阴险地怀疑下,我总觉得宝玉是存心的,他的虚荣心优越感被这个有所求的贾芸给激发了,他忍不住要显摆他见过的繁华。这,或者也是宝玉对贾芸感兴趣的缘故。
我小时候,邻居家有个男孩,跟我年龄相仿,有次我去他们家,忽然觉得这个小伙伴哪里不太对,亢奋、浮夸、饶舌,走路都转着圈,好像踩着华丽的舞步。
应该是他家中那位客人引发他的这种反应。客人从乡下来,比我们大几岁,衣衫朴素到近乎寒酸,表情却是成熟乃至于练达的。他微微笑着,对于小伙伴的各种夸耀都给予回应,我觉得,正是他的出现,让小伙伴有了享受那优越感的可能——有时候你真不得不佩服曹公,在这部自传体小说里,他时常有毫不留情面的自黑。
所不同处只在于,我那小伙伴的话,那亲戚还接得住,而宝玉的显摆,却让贾芸有心敷衍也找不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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