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3)
时间:2017-11-04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一个人花两点多钟来治一餐晚饭,算来是不大合算吧。菌子的同事们,也曾劝过菌子,要他把晚饭这一餐也就包给了署中厨房,可以省许多麻烦。科长那么说过两回,但菌子却笑着不做声。一餐午饭,已就是不得已了,谁还耐烦省这点事来吃这样粗糙使人不放心的饭菜!他初来就不放心那厨房做的饭菜,常常一个人偷偷悄悄跑到厨房去看,见到那些洗菜的人,把才从肥料中取出的青菜,到水中略摇荡两下,提起来振一下水,就放到砧板上切碎丢进锅里了。从此遇到午饭桌上那碗青菜时,菌子竟连用筷子去拨动也不敢。
他并且还有两个不能把晚饭包到公署厨房的理由:其一,到公署吃饭时,同事把他也当成了一味下饭的菜,所以不去。
其二,他把署中科里应办的事办完,除了上那几点钟办公室外,以后就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抓弄了。到惯了衙门办事的人,积久就真成了一副机械,自己虽然还可以到家中治一点音韵学,但自己读书,哪里用得五点到六点的长时间呢。菌子又不是一个知道找寻娱乐的人,他也不需要娱乐。若是晚上还有两点钟上办公室,在别个同事,或会生出骂娘的心情来,但在他,则反而有了点着落了。对于晚上这几点钟的空闲,菌子还常苦于找不到一种工作来消磨,如果是把弄饭这两个钟头又缩短为三十分钟在署中吃那顿粗糙饭,时间又多出一点半来,那岂不是更使菌子为难么?
至于菌子把自己做成的饭吃过后,接着又做些什么?那当然第一是先刷牙齿。菌子本来极爱洁净,牙齿,则尤其照料得周到。“菌子,你牙齿非常之白呢。”或者说,“菌子,阁下齿如瓠犀”,或者说“东方朔齿如编贝”,这类话,原出自刻薄的同事口中,含有些嘲笑的夸赞,但这很能使菌子受用。
菌子总觉得这是一种足以骄傲的光荣,不论夸赞出于何等人口中,有无诚意,牙齿值得夸赞,却是事实。他愿意科长对于他拟成的公函呈文稿子,加以措词得体的奖励,但尤其愿意科长对自己牙齿也给以相当的赞美。有一次,一个同事象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告他“科长同县长讨论到你牙齿,县长说你懂卫生”。这是否出自县长的口中,菌子却不去研究他的真伪,从此以后,菌子与别一个人谈话或独自坐到时,有意无意的却把牙齿常常露着了。
菌子在A地方,就是那么略无变动过了三个整年生活,所谓“那么”三年生活,就是说菌子每日七点钟起床,热水洗脸,用无敌牌大铁筒牙粉刷牙齿,吃白煮鸡子,念关圣帝君的《明圣经》,再进到县公署去办事,每月到月底领三十块钱月薪,终日伏在办公桌上拟公函呈文训令稿子,到午炮后,带着疑心去吃大厨房那种菜饭,下午回家时,转到家中就燃上煤油炉子,花两点多钟功夫去做那餐晚饭的生活。至于以前菌子在别一个地方的别种生活,当然是有好些不同的地方,但这个除了他自己知道外,别人要想知道一丝一毫也不可能,(菌子说话又是象一个普通卖布的江西老表,说真话你听的人不懂,到你懂得时,那又是最不可信的话了)用归纳法来估计一个江西人是极其容易错误到相反的地位的,所以我们对于菌子过去,简直是无讨论之必要了。菌子年龄,据他自己说,是到今年六月初七满足三十六岁的。我们就暂且把他当成是三十六岁的人,除了以前三十三岁不算生到这世界上,拿他到A地的三年来说一下吧。
这三年来,在菌子周围的一切一切,当然多少都有一点不同了!就菌子所知来说,譬如北街上那个屠户,菌子曾在他手下秤过一百多回四两猪肉,一个宾主老板,如今是因为立了军功,做了团长了。房东家二小姐,菌子来时才出阁,如今是手边有了两个小孩子的守寡母亲了。公署中换了五个县长,这五个县长据说一个已做了省长,一个病死。以前署中老同事,除了那两个管卷员外,如今换得一个也不剩了。……还有许多许多,菌子都能觉到今昔的不同处来。间或想到这些时间上造成的不等情形时,菌子拿过去与现在来比较,总觉得过去一切是要安静一点,生活也平和一点。来日一天比一天差,不论社会或是人心。菌子还常常发着感慨,以为先两年,人心似乎淳厚许多了,如今真不成事!这些也是很有道理的,菌子在署中,在同事们中保有的尊严,一年就不能维持一年。菌子的名字,虽说初来一年就被同事喊出了名,但当时别人对菌子总还有多少畏惧,除了几个同事喊叫,此外无人知道。如今则这名字似乎竟传开去,同一个小石子丢到水面上所起的浪一样,跑到四面八方去了!地方财产保管处那胎毛不曾干实的小孩子也居然“菌子菌子”叫起来了。世界真是变了,从菌子方面所受的迫害,我们并且可以说世界当真变得一天比一天坏。
有人会怀疑,以为既说是菌子的同事都已全换了新的,为甚前一届同事为他取下来的这类坏名字还能传给于第五批以后的同事?这我得解释解释。你们不知,每当办交卸的时候,同事就同时把这位菌子的名字、性格、为人与乎对付方法,全当成一件正事,交卸给接手的新同事了。所以菌子的名就一直传下来。菌子因了这名字所得的一切不合理的迫害,也由旧同事传给新同事。
三年来,用日计,折合了一千一百多天,若是把那个由屠户而做匪,做匪后又上山落草,落草以后又攻城把A地东门外房子烧了三百多间示威,又……一直到招安,升官为止,要记述一下,怕非要预备两册很厚的书不能办到。但一说到菌子,好象用我前面所写的几千字,已算得很够了。果真要延长下去再过三年,菌子没有迁居,事业也是现的,换了个县长,换了批同事,他还是那个每月三十块薪水的第一科科员,想来还是没有什么变动的。要菌子在一定生活中发现自己新的不同处来,真是不会有的事。菌子根本上就象一个安分的人,没有要求;纵有,也就是希望另一批新同事少对他作弄一点而已。实际上,他是那么,每一个眼前来到的一天,都如过去的任何一天,除开放假,寒暑无异,他都是规规矩矩到办公室办公,接受同事们各在家中就预备下来的各样新鲜取笑方法。回到家后,做完我才所说那种照例生活后,就躺在自己那具很精致洁净,荆州缎被面,花洋布新式扁枕头的床上去,做一点比较上使自己平静一点的梦。做的梦有时是对于同事的复仇,当然不免比普通时的菌子要激烈点了。不过大多数说来,在梦中的菌子,依然还是白天我们所见到的菌子一个模样:怕生事,爱和平,极其忠厚老实,对暴力迫害,所守的还是无抵抗的消极的主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