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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普罗旺斯的第二街角遇见谁

谁在普罗旺斯的第二街角遇见谁
 
老人
 
  从法国沃克里兹省南部出发进入波城古堡所在的小城,坐高速列车路过吕贝隆山区的时候,我看见紫色的薰衣草已经盛开了,山野被紫色覆盖,反射着有些过于幸福的阳光。
 
  小城里到处洋溢着地中海气候独有的温润,我看见许多金发女孩,头上戴着薰衣草编织的草帽。30分钟车程后,我自由散漫地走在波城古堡的街道上,空气里散发着薰衣草香。
 
  街道上斑驳的石块映射出这座小城的沧桑,我选择了步行去但丁撰写《神曲·地狱篇》的地方。
 
  在普罗旺斯小城前往目的地的第二个街角,我遇见一位拉大提琴的老人。
 
  他那花白的胡子和斑白的头发交织为一体,杂草般地蔓延,皮肤的沟壑巧妙地将自己写入陌生人对这座小城的印象中。起了阵风,他捋了捋胡须,突然传来清脆的一声,原来是他手边的玻璃瓶被吹倒了。那是一个用过的酒瓶,绿色的玻璃瓶里面装满了棕土,还有一株已冒出绿色的植物的茎,在绿色的反光中,仿佛能看见马上要绽放的带着羞涩的花苞。老人像是丢失了什么一样,四处张望,他用紧张的语气说出并不让人感到紧张的话:“我的瓶子呢?我的瓶子呢?”
 
  大概是我在帮他把瓶子扶起来的时候,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不要拿走它,好吗?”他语气诚恳,用了一个有着乞求意味的法语单词。他从我的手上接过瓶子,从上抚摸到下,像是在爱抚自己的爱人。
 
  为了表示歉意,我在他的帽子里放了12欧元。他很感激,突然拉住了我的手,执意要为我演奏一曲,是一首很老的法国民谣。我问他这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他说是一株薰衣草。
 
  老人突然伸出手,大概是想要抚摸我的脸,出于本能反应,我躲开了。老人的手落了空,我突然看见他一脸的悲伤。
 
  “可以听听我的故事吗?”他又一次用了那个带着乞求语气的法语单词。
 
对不起爱
  第二天一大早,趁着阳光刚好,我便出现在昨天遇见老人的那个街角。普罗旺斯的阳光柔软得像一张毯子,将时光轻易地卷入温暖的空气里。只是,今天老人没有来。当我暗自怀疑老人是个骗子的时候,却意外注意到昨天撒落在这里的绿色玻璃瓶里面的土。许是他今天去了另外一个地方,明天应该会来。
 
  后来得知,单数日老人都会在高速列车的月台附近拉提琴,只有双数日他才会选择城内的街角。
 
  鸽子和写生的少年把这座古老的城市描绘得更加动人。在没有日程安排的时间里,我选择一个人坐在这里看风景和流动的人群。
 
  “这里换主了?”一位中年法国人冲着我说。
 
  “你认识原来那位拉大提琴的老人?”我反问。
 
  “知道,知道,谁不知道他呢!丢下妻子的负心汉!街上的老鼠都不会可怜他!”男人送给我一株成熟的薰衣草,“他一定给你讲了他的故事吧,他对每个人都要讲一遍。千万不要好心施舍钱给他。”大概是经历很多波折,才让这个男人咬牙切齿、如此不屑地说出这样的话,然后没等我追问便离开了。
 
  我仍旧在原地,看着远处的白鸽起飞又落地,看采风的少年画完最后一株薰衣草。
 
  老人告诉我他的故事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哀伤,仿佛这座城也盛不下他的悔恨与罪孽。
 
  二战的时候,他和一个德国女孩相爱,然后结为夫妻,他为妻子开垦了一片田,种满了妻子最喜欢的紫色薰衣草。那是春天的尾巴,薰衣草含苞待放的样子极像妻子红润的面颊。后来他却狠心地抛弃了妻子,跟着另外一个女人离开普罗旺斯,去了城外的一个小酒庄。走的时候,他骗妻子说他要去为美丽的薰衣草找些合适的篮子,然后他就离开了这片还未盛开的田垄。
 
  他说他离开的时候,妻子带着笑容站在绿意盎然的薰衣草前,那景色简直胜过自然中的万万千千。
 
  在二战中后期,他踏上了战场,意外地目睹了妻子被敌人用枪击毙,他哭了很久很久。战后,他回到了他和妻子的家,只是那片薰衣草田已经被夷为平地。从妻子尚未寄出的给他的家信中,他找到了最后一颗薰衣草种子,于是他拿了一个酒瓶,将种子种在了里面。
 
  他说,没有眼泪的救赎,这株薰衣草大概是不会绽放的。于是他每天都用自己的泪水浇灌这株薰衣草,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欣喜地发现薰衣草发芽了。
 
  在战场上他患过眼病,再加上每天以泪洗面,他的左眼已经失明了。
 
 
绽放
 
  次日清晨,我在老地方看见了正在拉琴的他,瓶子里依旧是那株含苞待放的薰衣草。惺忪的睡眼中,他的模样像是被雨水冲刷过一样,留下了新的沧桑。他的身体更加弯曲,脸上的褶皱多了些阴影。
 
  他看见我后,放下大提琴,头转向我,然后轻轻地告诉我,昨天晚上他的右眼痛得厉害,今天早上看东西更加模糊了。
 
  他演奏不需要乐谱,总能拉出不同旋律的曲子。曲毕,他伸过手来要抚摸我的脸颊,这次我没有躲避,而是感受了他苍老的皮肤和受尽煅烧的灼热温度。
 
  “孩子,你说在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之前,它能绽放吗?”


作品集感人文章 王宇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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