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羡慕过曾经憎恶的人,你会理解宝玉的悲伤_闫红(2)
时间:2017-07-14 作者:闫红 点击:次
李纨画像李纨画像
虽然接下来还有两句“如冰好水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曲子里亦说她“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不知道说的是李纨早逝还是贾兰早逝,但不管谁早逝,都与贾兰的成功没有因果关系,相反,体面堂皇地死去,总比在颠沛流离中死去要舒服一点。
也许,这世上最可悲的事,不是你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类人,而是你想做自己曾经最看不上的那类人而不得。
在那场大劫难中,曹公一定看到更多的跌宕起伏,即便曾如宝玉般不更事的他,也不难发现,那些不不够优雅精致有情调的人,往往有着更强的生命力,比如小红,比如贾芸,比如贾兰,他们的现实感,能够救助自己和家人于危难中,那么,他就很难不做出反省,这天灾虽不可逆,但若是未雨绸缪,是不是也有可能将伤害稍稍降低一点?
秦可卿临死前托梦给王熙凤,就是曹公的一种自我反省。
秦可卿和王熙凤是闺蜜,之前俩人说的都是女人间的贴心话,临死前,以性感为主要标签的秦可卿突然托梦给王熙凤,建议家族在祖茔附近购置土地屋舍,将来还能退守为耕读之家,毕竟眼前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抵挡不了无常二字。
秦可卿临死之前,会向闺蜜王熙凤提出家族整体规划上的调整,那么秦钟在弥留之际,忠告基友宝玉改弦易辙便不足为奇。
试图让命运改道的还不止这两位,宝玉的祖父荣国公为家族整体利益计,也特地请求警幻仙子,想个办法将他规引入正,帮他戒除那“天分中生成的一段痴情”
警幻仙子的办法很黄很暴力,先是把宝玉送到一位乳名兼美的姑娘床前,“密授云雨之事”,宝玉刚刚领略其中妙处,便有夜叉海鬼,要拽他入迷津,以此暗示宝玉,欲念即迷津,跟贾瑞那个风月宝鉴反面是凤姐正面是骷髅一个道理。
前十六回里,宝玉和黛玉正儿八经的对手戏没几回,更多的情节,是朝这“规引入正”的路子上走,然而这所有的做法,都是无效的。
梦想着能永保富贵的王熙凤固然将秦可卿的建议抛到脑后,宝玉也没有被恶心到,反而尝到了甜头,醒来之后又拉袭人“行警幻所训之事”。那个贾瑞,更是悟不透“美女即是骷髅”,愣是把自己给作死了。
说到底,还是欲望太有力,有良心的写作者,写不了“幡然醒悟,洗心革面”的鸡汤,即使你知道,欲望会让人万劫不复,满心打算进行深刻的自省,但随着笔触的深入,还是会写出那欲念之迷人,之令人身不由己。
曹公的笔触继续向记忆深处穿越,华丽往事纷至沓来,他爱过的那些女子,栩栩如生地呈现于他的笔端,那些温柔的情感与情绪,此刻忆起依旧怦然,眼前的磨难,似乎算不了什么了。像甄宝玉所言,即使挨了打,喊着“姐姐妹妹”就没有那么痛,像是贾宝玉所言,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这也许是每个人的纠结,你想放荡不羁爱自由,只要“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但你又知道,这种恣意任性,无法护佑自己和家人的安全。在某些痛感无力的时刻,你悔不当初,恨不能扇自己一个耳光,觉得曾经的自己,真是一个混蛋,但是当你穿越回过往,发现,即便时光倒流,你还是会,身不由己地,做那么一个混蛋。
悔恨与享受,是隐藏在《红楼梦》里的两根线。曹公会透过刘姥姥的目光写荣国府的奢华,也会以荣国府为背景,写刘姥姥的强韧与强大;会写大观园的如诗如画,也会写修建这个大观园,是对于荣国府经济的致命一击;会写晴雯撕扇时可爱的放肆,也会写她被撵回家之后,着急地讨要一杯粗茶,宝玉心里感慨:“往日那样好茶,她尚有不如意之处,今日这样。可知古人说的‘饱饫烹宰,饥餍糟糠’,又道是‘饭饱弄粥’,可见都是不错的了。”
白先勇先生对于这一段也大有意见,说“此时宝玉心中只有疼怜晴雯之意分,哪里还会舍得暗暗批评”。但窃以为,这说的固然是晴雯,更是一个敏感者的自警,宝玉不是琼瑶男主角,他多情,但也有大无情,能够倾心相与,但也冷静戒备,对于世界的认知是立体的,所以才会这边还悲悲戚戚地做芙蓉女儿诔,那边被黛玉一调侃,就“不觉红了脸”,跟黛玉推敲起词句来,这岂不比那个内心OS更加无情?
大师不煽情,不取悦读者,有时还冷酷得让人心惊,让人想对他嚷嚷:你怎么可以这样!但他就这样了,你也只能接受,就像接受并不是为你量身打造的生活。
庚辰本白描多于表态,在呈现的基础上表达,到处是线头,是不打算收拾得太精致的毛糙感,但这种毛糙感,出自于不打算掩饰什么的坦然;它也总处于矛盾中,无法给读者一个终极的道理,可是道理撑不起一整个世界,不能阻止我们一再的荒腔走板,庚辰本把一个原生态的世界推向读者,这,正是我喜欢它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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