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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春天(2)

  
  “我不懂他觉得那篇东西好在哪儿,”他瞧着马车走后,暗自想道。“内容庸俗,陈旧。……我的小说远比它有内容呢。”
  
  玛卡尔开始感到难过。作家的自尊心是一种类似灵魂发炎的病痛。谁一得上这种病,谁就再也听不见鸟儿的歌声,看不见阳光的灿烂,对春天也视而不见了。……只要稍稍碰到这个疮口,整个身体就会痛苦得缩成一团。败兴的玛卡尔往前走去,迈出花园的便门,走到泥泞的道路上。在那儿,布卞佐夫先生正好坐在一辆高高的马车上,全身颠动着,匆匆忙忙赶到什么地方去。
  
  “啊,作家先生!”他叫道。“您好!”
  
  如果玛卡尔·丹尼绥奇只是个文书或者低级的管家,那倒谁也不敢用这种鄙薄轻慢的口气跟他讲话了,然而他是“作家”,又毫无才气,平庸之至!
  
  象布卞佐夫先生这样的人,对艺术是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的,可是另一方面,如果他们有机会遇到缺乏才气的平庸文人,他们却会铁面无情。他们什么人都愿意原谅,却单单不能原谅玛卡尔,不能原谅这个在箱子里积存手稿的失意者和怪人。花匠损坏了一棵老无花果树,弄得许多很贵的瓜果烂掉,将军倒毫不介意,吃别人家的瓜果算了。布卞佐夫做调解法官的时候,每个月只审一次案,而且开审的时候讲话总是吞吞吐吐,乱引法律条文,信口开河,然而这一切倒都得到原谅,没人理会。唯独玛卡尔,就因为没有才气,写了些不怎么好的诗和小说,人们就不能不特别留意,不能沉默地放过去,非说上几句伤人的话不可。至于将军的小姨子动手打女仆的耳光,打牌的时候象洗衣妇那样骂街,教士的妻子输了牌从来也不给钱,地主弗留京偷去地主西沃勃拉左夫的狗,那是谁也不来管的,可是不久以前《本省日报》退还玛卡尔一篇写得不佳的小说,全县的人就都传开了,引起人们的讥笑、冗长的议论和愤慨,他们竟把玛卡尔·丹尼绥奇称做玛卡尔卡①了。
  
  要是谁写得不好,人们往往不是极力说明“不好”的原因何在,却简单地说一句:“这个狗崽子又写了篇无聊的东西!”
  
  玛卡尔只顾想着人们不了解他,也不愿意了解他,而且不可能了解他,这就妨碍他欣赏春天的美丽。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要是人们能了解他,似乎就会万事如意了。然而全县的人怎能了解他有没有才能呢?他们谁也不读书看报,或者读得很不对劲,还是索性不读的好。他怎么能对斯特烈莫乌霍夫将军讲明白那篇法国的小东西无聊,平庸,鄙俗,陈腐呢?因为将军除了那种平庸的小东西以外是什么也不读的。
  
  那些女人也惹得玛卡尔气愤填膺!
  
  “啊,玛卡尔·丹尼绥奇!”她们常常对他说。“多么可惜,您今天没有去赶集!要是您看见那两个庄稼汉打架的样子多么滑稽,您准会描写一番!”
  
  所有这些当然都是小事,哲学家听了就会置之不理,不放在心上,可是玛卡尔·丹尼绥奇却感到如坐针毡。他的灵魂里充满他孤身一人,形单影只,忧愁苦闷的感觉,象那样的愁闷是只有极其孤独的人和犯下大罪的人才会体验到的。
  
  他有生以来从没象花匠那样双手叉腰,昂然挺立过,一次也没这样做过。也许偶尔,比方说五年一次,他在树林里,或者大道上,或者火车上,会遇见一个同样的失意者和怪人,于是他瞥一下那个人的眼睛,自己就会突然活跃起来,那个人就也活跃起来。他们久久地谈话,争论,赞叹,兴奋,扬声大笑,惹得局外人看了竟会把这两个人当做疯子呢。
  
  可是,照例,就连这种罕见的时光也难免会大煞风景地收常仿佛故意开玩笑似的,玛卡尔和他遇见的失意者往往否定彼此的才能,不承认彼此的长处,互相嫉妒,憎恨,斗气,终于成为仇敌而分手。他们的青春就这样消耗殆尽,烟消火灭,没有欢乐,没有爱情和友谊,没有心灵的安宁,没有每天傍晚阴郁的玛卡尔在灵感迸发的时刻极其喜欢描写的那种种东西。
  
  随着青春的消失,春天也就过去了。


作品集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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