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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断鸿(2)

 
  “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尖石扯得稀烂,血迹、灰土和汗水混黏在一块儿。人人脸色灰败,我嘴巴干得厉害,长满了火疱,挤不出一点口水来。归队时,发觉全连只剩下7个伙夫、5个传令兵,连同前线回来的我和弹药兵,计14员。上级从别的连调拨来两人,计16员,新编成一排。全军再度退往蕲春、黄冈时,已是10月上旬。团长再度命令新编的我们这一排留守,阻截日军!”
 
  父亲说,拿下棋打比方,这一排就是一颗牺牲子。结果这回敌人没从正面攻打,而是绕过隘口,直接干上了主力部队。虽然这一年子弹曾划破父亲的后颈,但命还是侥幸地保存了下来,难过的是,在老家想儿子哭瞎了眼的祖母却先走了!
 
  “家里寄的9封信,您都没收到?”我问父亲,“还记得信的内容吗?”
 
  “军中怕影响士气,全扣了。信是你姑妈写的。第一封信说:妈妈病重,请赶紧回来服侍汤药……第二封信说:妈妈成天念你之名,茶不思饭不想,喃喃道:‘家亨,哦,家亨回来了!’有时精神错乱,四壁乱摸,放声大哭。第三封信说:妈妈走了,丧事由前妈生的大哥、二哥变卖家产操办……第四封信说:你的孩子死了,你的妻子谭氏改嫁,你在国而忘家亡家……”
 
  泪水在父亲眼眶里打转,他的声音开始嘶哑。出川前父亲原已结婚,育有一女。不过年余,女儿竟然饿死,妻子被逼改嫁,古往今来乱世中人的遭遇何尝有异。
 
  往后几封信,姐姐气急地质问他:怎忍心不回信?为何不回信?且追问部队,这人是否已阵亡?果然已死,死在何处?当部队转进湖南常德时,又来一信说,欲前来接陈家亨的灵回乡。这时父亲才看到信,他写报告给团长说,战事已告一段落,必先齐家才能报国,要求请假回乡祭母。
 
  团长说:“战事半个段落都没有,任何人都不能请假。即使让你请假,你回得了四川吗?到处都在征兵、募兵……”
 
  父亲的部队从湖南搭货车两日夜到广东,从广东徒步一月余至广西,再从广西徒步40天到云南。其间补给不足,水土不服,士兵精疲力竭,拉痢,又患夜盲,散失近半。而抗战八年的时间也才过一半,距反攻腾冲、血战滇西还有3年。
 
  今夜我在灯前记下这一鳞半爪,想到父亲晚年的无语,很像杜甫《垂老别》“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描写的心理:人生离合,哪管你是老年还是壮年,从此与家庭决绝,肝肺为之痛苦得崩裂!
 
  1988年5月,我终于陪父亲回到他阔别50余年的家乡。人事全非,亲长无一存者。又过14年,他卸下身心重担,埋骨于台湾北海岸。


作品集陈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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