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结局的故事一场小戏(2)
时间:2017-05-31 作者:契诃夫 点击:次
“是的,……”我说。“您听着,我觉得我似乎认得您。您去年在鲁哈切夫将军的别墅里参加过业余演出吧?”
“那又怎么样?”他很快地睁开眼睛问。
他脸上掠过了乌云。
“似乎我在那儿见到过您。您是姓瓦西里耶夫吧?”
“就算是这样,那又怎么样?就算您认识我,我也不会因此轻松点。”
“当然不会轻松点,不过我也只是顺便问一句,……随口问问罢了。”
瓦西里耶夫闭上眼睛,仿佛怄气似的,扭过脸去对着长沙发的靠背。
“我不理解这种好奇心!”他嘟哝说。“您只差没开口问我是什么原因促使我自杀了!”
一分钟还没过去,他就又扭过脸来对着我,睁开眼睛,用要哭的声调对我说:“请您原谅我用这种口气说话,不过您会同意,我是对的!
问一个囚犯为什么关在监牢里,问一个自杀者为什么向自己开枪,那未免不厚道,而且……不礼貌。这是利用别人的烦恼满足自己闲散的好奇心!”
“您不该激动。……我根本不想问您自杀的原因。”
“您本来会这么问的。……这已经成了人们的习惯。其实何必问呢?就是我对您说了,您也会要么不理解,要么不相信。……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理解。……警察局的公文和报纸上常有这样的用语,例如‘绝望的爱情’和‘毫无出路的贫穷’,可是原因是什么,还是不明白。……不论是我,还是您,或是你们那些敢于写《自杀者日记摘录》的编辑部人员,一概不明白原因何在。一个人夺去自己的生命,他的心理状态只有上帝才理解,普通人是不会懂的。”
“这些话讲得很可爱,”我说,“不过您不应该多讲话。
……”
然而那位自杀者却讲得兴致勃勃。他伸出拳头支着脑袋,继续用害病的哲学家的口吻说:“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自杀心理的奥秘!自杀的原因在哪儿?今天这个原因使人拿起手枪来,明天同一个原因却似乎一文不值了。……这大概要看一个人在特定时间的特定情况。
……比方拿我来说。半个钟头以前我热切地巴望死,可是现在,蜡烛点起来,又有您坐在我身旁,我就把死丢在脑后了。
请您把这种转变解释一下吧!是我变得有钱了呢,还是我妻子复活了?莫非这种亮光,或者有外人在场,就对我发生了影响?”
“亮光确实会影响人,……”我不得不说话,就敷衍道。
“亮光对人的肌体的影响……”
“亮光的影响。……我们姑且承认这一点吧!不过话说回 来,也有在烛光下开枪自杀的!至于在您写的小说里,如果象蜡烛之类的小东西竟然一下子改变了整个戏剧进程,那对您的主人公来说却不大光彩!这些荒唐事也许自有解释,然而我们解释不了。凡是我们不理解的事,那就无须多问,也无须解释。……”“对不起,……”我说,“不过,……从您脸上的神情来判断,我觉得目前您似乎在……装腔作势。”
“是吗?”瓦西里耶夫醒悟过来说。“很可能!我天生虚荣心重,又爱面子。好,要是您相信您的察言辨色的本领的话,那您就来解释一下!半个钟头以前我开枪自杀,如今却又在装腔作势。……您来解释吧!”
瓦西里耶夫最后那几句话是用衰弱无力的声调说的。他累了,不再说话。随后是沉寂。我开始观察他的脸。他面色苍白,象是死人。他的生机似乎在熄灭,只有这个“虚荣心重又爱面子”的人所受的痛苦的征象才说明他还活着。看着那张脸,真叫人不寒而栗,然而瓦西里耶夫却还有力量大谈哲理,而且,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还有力量装腔作势,那末,要是他自己看见这张脸,真不知会怎样!
“您在这儿没走吧?”他忽然用胳膊肘撑起身子,问道。
“我的上帝啊!您听听那声音吧!”
我开始听。乌黑的窗外,雨点愤怒地抽打着,一刻也不停。风在凄厉愁惨地呼号。
“‘我就要变得比雪更白,我的耳朵就要听见快乐和欢欣,’”米留契哈已经回来,正在客室里用懒散、疲倦的声音念着,她那单调乏味的声音既不提高,也不放低。
“那倒真是快乐的,不是吗?”瓦西里耶夫把惊恐的脸转过来对着我,小声说。“我的上帝啊,人是什么事都会看见,什么话都会听见的!应该把这种混乱谱成乐曲才对!按哈姆雷特的说法,‘它就会把无知的人弄得张皇失措,使得耳朵和眼睛丧失功能。’到那时候我会多么了解那种音乐!我的体会会多么深!……现在几点钟了?”
“两点五十五分。”
“离天亮还远得很呢。明天早晨就要出殡。那情景会多么美妙!冒着大雨,踏着泥地,跟在棺材后面一步步地走着。走啊走的,除了阴云密布的天空和满目凄凉的风景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无非是些满身沾满污泥的送丧人、小酒馆、木柴常……裤子湿到膝部。街道长得没有尽头,时间拖拖拉拉,好比过了一万年,人们态度粗鲁。……心上呢,压着石头,石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