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平原写生集(短篇小说三题)(3)
时间:2017-05-09 作者:鲍十 点击:次
郑官这年三十余岁,生得面皮白净,尤其脸上那一双美目,总是饱蕴着浓浓的诗情,经常给人顾盼生辉之感。那时他已经娶妻并生有一女,不过妻女都在湖北老家的父母身边,他家在那儿有一处田庄。虽说他当了哨官,可骨子里还是个书生,平素仍以读书为快事,诗书礼乐,诸子百家,偶有闲暇便手不释卷,且常常不停地摇头咂嘴,回味无穷。现在他独自一人住在东大营一间宽大的房子里,一切琐事都有人照顾,除了公事不得不办,余下的时间他都在读书。他心里很清楚,让他做这个哨官,实在是勉为其难。同时他也知道这个职务对他意味着什么。他又不傻。
他当然不傻。
情报送到郑官这里时,郑官正在他房里看一本《孟浩然全诗》。孟是他半个乡党,他对他一直特别看重。房里有些冷,炉火已经奄奄一息,他懒得叫人添柴,便将一条棉被裹在了身上。听来人说完情况,他心里不由咯噔一动,不过并没马上说话。他放下手中的书,又借着微弱的灯光看了看皇历,今天已是腊月初九,心想不就是明天嘛!坐着没动说:“我知道了。”
来人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悄悄打个“千儿”,向门外走去。刚走几步,又被郑官叫住了,回头一看,见他将一根手指按在嘴上,先是“嘘”了一声,随即说道:“别走漏风声。”
看上去很滑稽也很可笑。
来人不敢流露这种感觉,马上应道:“是。”
来人转回身,走了,已经走到了门口,郑官突然说:“站住!瞧我的……这次一定要剿灭他们……”
来人吓了一跳,站住了。
郑官对他挥了挥手,说:“好了,你走吧。”
到了第二天,也就是腊月初十,天黑以后,郑官骑上他的花马,带着八十名弟兄,静悄悄地出了城,向许大房子奔去。依他的判断,三十多里的路程,不消一个时辰,他们就赶到了。
后来有人说,那一天冷得邪乎。
那一天确实冷,小北风儿刀子似的,割着人的脸。田野上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白光,看上去无边无际。偶尔还响起一声长长的狼嚎,让人听着瘆得慌。这时候,“老疙瘩”的队伍正稀稀拉拉地走在雪地上,看似十分散漫。他们一律穿着牛皮乌拉,走起路来嚓嚓作响,又轻又快。每个人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有人腰上扎着麻绳,还把狗皮帽子的帽耳朵拉下来系在了下巴上。时间长了,帽子四周(包括眼睫毛)已经挂了一层的霜。
这时有人说:“妈的这熊天儿,咋这么冷!”
马上有人接着说:“我这儿带着烧酒呢,要不你抿一口?”
先前那人说:“得,我还是等完事儿再喝吧。”
说话的两个人一大一小,这包括身材也包括语声儿,大的身材高大,小的单薄瘦小,大的声音粗哑,小的还带着一口的娃娃腔。这大的就是“老疙瘩”的头领,他们称作当家的。其实他的名字就叫老疙瘩。不过这并不是他的大名。在东北,老疙瘩是专门用来称呼家中最末一个男孩子的。这样看老疙瘩显然只是他的小名或乳名了。老疙瘩的名声如此之大,人人都说他心狠手黑,当年他只有二十六岁。
过了一会儿,老疙瘩说:“喜子你想喝吧?想喝你就喝。”
喜子说:“我可不喝,辣烘烘的。再说我也不冷。”
喜子就是那个小的,那年他十五岁,因为长得瘦小,看去还没有十五岁大。喜子是个孤儿,他说自己命硬,把爹妈给克死了。那时候他才七岁。此后他就成了一个小叫花子,衣裳破破烂烂的,一年也不洗一次脸……他说我不饿死就不错了,哪有工夫洗脸?喜子九岁那年,有一次老疙瘩跟几个兄弟上城里闲逛,在窑子门口遇见了他。喜子说他那天特别惨,一天没整着吃的,眼看就饿死了,多亏当家的给了他两个大馒头。喜子当时就对老疙瘩说,往后你给我当爹中不中?老疙瘩看他挺机灵,领上他出了城。
喜子一直很讨老疙瘩的喜爱,他啥话都乐意跟他说,偶尔还会逗逗闷子。
两个人肩挨肩地走在这支稀稀拉拉的队伍的中间儿。
走着走着,老疙瘩又说:“你小子太嫩,还不知道这东西的好。人活着就两件美事儿,一件是酒,再一件是娘们儿……知道吗?”
喜子说:“不知道。”
老疙瘩说:“慢慢你就知道了,这东西不用教。以前我也不知道,如今不全知道了?不过这里有个铺衬,你先得想法儿让自个儿吃饱喽。饭都吃不饱,哪还有心思想别的?”
喜子说:“那倒是。”
老疙瘩说:“吃饱了不算,人还得要面子。我这人就最要面子。别的不说,有人一提老疙瘩这仨字儿就哆嗦,还花那么多银子买我的脑袋,这就是面子。”
喜子说:“那你怕不怕?”
老疙瘩说:“怕不怕都没用。反正谁都有那么一天儿,迟早的事儿。我心里有谱儿。人活一世,要不窝窝囊囊一辈子,谁都能照屁股给你一脚,就像我爹那样。要不你就浑作乱闹……你没看这世道,你不怕他他就怕你,谁硬气谁是爷。”
喜子这次没吱声。
老疙瘩接着说:“娘的这帮狗头狗脑的东西,你要是一熊,他都恨不能把你嚼了,骨头都不带吐的,根本就不把你当人看……”
老疙瘩停了一下说:“……哎,喜子你上前头问问二爷,许大房子还有多远。我觉着差不多了。”
喜子答应一声,快步向队伍前边走去,一会儿他回来了,喘着粗气对老疙瘩说:“眼看就到了。都看着屯子影了,黑糊糊一片。”
老疙瘩马上兴奋起来,同时心里特别紧张,肠子都一抽一抽的,甚至直想撒尿。这是他的老毛病了,每次行动都有这种感觉,这些年来一直如比。这样过了片刻,他说:“给二爷传话儿,咱们打西头儿进去……照老规矩,不到万不得已,别伤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