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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之死(10)

  “十六了……”
  老旦慢慢下了床,悄悄揪过裤子穿了。他走去镜子前照了照,虽然背对着烛火,但满身的伤疤依然显赫,他摸着常德里打下的几处伤疤,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回家吧,能回去就别在外边待着。”
  老旦走了,悄悄将三块大洋放在桌子上。她回不回家他管不了,但从那天起,他再也不进窑子了。
  这天医院门口乱躁起来,医生护士都跑了出去。卫兵告诉老旦,外边拉来两车伤兵,都是云南那边来的。老旦颇为纳闷,鬼子打下了云南?
  “是新六军的弟兄们,他们是远征军部队。”卫兵说完便去了,门口担架不够,要去仓库里拿。
  老旦也下去帮忙,见车上抬下来的个个都缺胳膊少腿,裹得血糊糊的,还有的四肢全活,眼却瞎了。这都是极重的伤员,不知打了什么恶仗。他对远征军一无所知,回头便去问叶雄上校。
  “他们是了不起的,那是真了不起的。”叶雄说完这句频频点头,像找不出准确的赞美之词便用点头替代,“远征军是去年2月设立的,他们奉命与英美军队协同,反攻缅甸,以保障开辟中印公路,占领新平洋以东地区,然后翻越野人山,强行军突击,迂回突破了胡康河谷和孟拱河谷,夺取了缅北要地密支那。”
  “为啥费这么大劲?那里鬼子多么?”老旦不解。
  “你平时只看中国地图,没留意那边的,那边有几十万鬼子,都是精锐的师团,珍珠港事件之后鬼子占了东南亚,英国人差点被他们全消灭了。我们的远征军也去了几十万人,每一场也都是恶仗。这一仗打赢了,缅北连通云南境内的滇缅公路就保住了。老旦啊,你知道为啥咱们能在前线上顶住鬼子?没有东南亚这条生命线,中国战场已经没有作战物资了。锅里没有米怎么吃饭?枪里没子弹更是不行,东南亚保住了,中国的大后方便保住了,要不然鬼子从西南杀过来,别说贵阳,重庆都保不住,东边的鬼子再来个两面夹击,你说我们还怎么办?”
  “乖乖,俺咋一点不知道呢?”老旦惊讶道。
  “你不知道很正常,就是全国民众,知道的也不多啊。我问过了,拉回来的这些伤兵都是新六军的,这是临时组成的部队,江西的,湖南的,还有贵州的,在印度让美国人训了训,战斗力怕是不比你们虎贲弱呢。”
  叶雄今天的精神格外好,还向老旦要了烟抽:“郭二子的事我已经打了电话,那边儿正在查呢。你放心,我找的人,有把握。”
  楼道里突然枪声大作,竟是机枪的连发。老旦和叶雄大惊,一屋子医生护士吓得尖叫起来。老旦抽出腰间的枪,按住要杵拐下床的叶雄,一个箭步出了门。
  楼道里的人都趴着,一个浑身绷带的伤兵在朝天射击,子弹打碎了医院上空的风向标。伤兵嘴里也没闲着,哇哇地叫着。
  “敌机!敌机!是轰炸机!机枪班就位,三架机枪齐射,距离一百五,提前量二十五,整连发打机头,后面是咱们指挥部,不能让它过去……”
  这家伙喊得有板有眼,只是声音沉闷如水底传来,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美式机枪,还挂着子弹带呢。卫兵们都吓跑了,其他伤兵也钻去屋子里。老旦溜着墙根儿到了他身后,朝他左肋上闷了一拳,右手猛地攥了机枪,膀子往前一顶,这伤兵腿上打着石膏,柱子般倒在地上。
  “你干什么?你是日军的奸细?来人啊,把这个奸细抓起来!”伤兵伸出少了两个指头的手,抖着腮帮子大叫着。子弹从他腮帮子左右钻过,定是带走了半根舌头,难怪声音如此。可这张残破的脸仍惊了老旦,他认得那宽阔的额头和硬挺的鼻梁。
  “二伢子?”老旦呆立着唤他,可二伢子早不认得他,依然叫着要起来。几个卫兵钻出来按住了他,有人要堵他的嘴,老旦制止了。
  “让他喊吧,憋着更不行。”
  四个卫兵将他抬入一间独立病房,八只手按在床上。医生早准备好了镇定针,毫不犹豫加了剂量。一针进去,二伢子又叫了一阵,眼皮已不如嘴皮那么利索,脖子一仰,睡了。老旦抚摸着他打着石膏的腿,刚才摔裂了一块,但医生说不碍事,里面还有钢板。
  几个伤兵挪进了屋里,一声不吭看着二伢子。“你们是他的兵?”老旦问道。
  “是的,长官,这是我们连长。”一个神色较好的说。
  “他这是怎么了?”
  “我们……在缅甸战场……一次战斗和鬼子肉搏,连长已经受了伤,他抓着两个鬼子跳下了山……找到他时身上爬满了毒蛇……他挨了蛇咬,英国大夫给治了治,但没有抗毒血清,云南土大夫又治了治,说命保住了,但脑子毒坏了,治不好了……”
  “去年前我还在长沙见到他,为何就去了缅甸?”老旦对此不解。长沙之后,二伢子和黄瑞刚双双消失,二子从常德还打过长沙那边的电话,被告知这两个人跟着一个团都去了南边儿,再问,便不说了。
  “我们都是从长沙去的,上面奉命抽调了一个团去支援远征军,走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到了昆明,长官才告诉。但我们也是愿意的,只是没想到那仗……如此难打,去了一个团,只剩你看到的这两车弟兄了……”士兵眼圈红了。老旦明白这心情,只要是战场,哪一处不是常德?
  “还有个叫黄瑞刚的,认识吗?”
  “哦,他是我们副连长,为了掩护我们撤退,他带着几十个弟兄守一座藤桥,他们……都牺牲了。”
  果然如此。老旦痛彻心底,如此,黄家冲只剩下小色匪和黄一刀独立支撑,山寨中精锐损失殆尽,这要何时才能恢复元气?但往更大处想,黄家冲只是中国抗战之缩影,这一片大好河山,又何时才能摆脱战争之苦,又何时才能从血泪中恢复元气?这狗日的鬼子,这狗日的战争,这狗日的……岁月啊。
  “以后你们咋办,上面怎么安排的?”老旦拿过毛巾,帮二伢子擦着汗,大热的天捆成个粽子,里面八成沤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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