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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蕨(2)

 
 
  五明这时哪里有什么痛,不过有意使坏把她喊来而已。
 
 
  “哎呀。真痛呀!”口上虽如此喊,眼却望着阿黑半真半假的发痴。
 
 
  阿黑一面说不要紧,一面只是笑。做鬼的人总不能全做鬼,尽说痛,其实是假的。聪明的阿黑,尽他喊,不说别的话,也不引咎自责,她懂透了他的野心。
 
 
  然而血还是在流,阿黑记起来了,要五明把手举起来。举手象投降,五明这时向阿黑投了降。因为更接近了点,挨到阿黑的身子,有说不出的舒服。
 
 
  血既止,不好意思再大嚷大叫了,就笑了。见到这小子笑,阿黑说:“小鬼你真莽!”
 
 
  “我不莽你就不愿意下坪里来坐坐。”
 
 
  “那是故意了,”说时就仿佛要起身回头走去。
 
 
  他拖定了她。
 
 
  “不,我承认我莽!我莽!我是莽子,是蠢东西。”
 
 
  “你这小鬼才真不蠢!”这样说,不但不走开,且并排坐在五明身边了。见到血,她心已软了。她拿了五明的手,验看血还流不流。
 
 
  五明这人真是坏,他只望阿黑的脸。望她的眼,从眼望进去,一直望到女人的心。
 
 
  “你认不真我吗,蠢东西?”
 
 
  “你是观音娘娘。”
 
 
  “又来这一套。狮子舞三道,使人厌烦。我看你还是老实一点好。”
 
 
  “你是活菩萨。”
 
 
  “放狗屁。你去叫你妈吧,她会赏你三个爆栗子!”
 
 
  “你真是,见了你我就要……”
 
 
  阿黑笑笑,不作答,咬了一下嘴唇。
 
 
  “见了你我就要……”五明又说。
 
 
  “就要什么咧?说瞎话我就要告伯伯。”
 
 
  五明不作声了,他笑着摇摇头,想了想,象推敲一句诗,过了一会才说,“我见了菩萨就想下跪磕一个头,见了你也是这样。”
 
 
  “嗤……鬼!不知道害臊!”说了且用一个指头刮他的脸。
 
 
  “你总说人家是鬼,是小鬼,又是短命,其实人家的心是好的。”
 
 
  “是烂桃子的心,是可以吹哨子有眼的心。”
 
 
  “你们女子心都是好的!我见到过巴古大姐同肖金做的事。我也要……”“你嘴放干净点。人家翻倒跟头,关你什么事?你自己管你不流鼻涕就好了。”
 
 
  “他们在草地上撒野,全不怕人看到。他们做得我们也做得。”五明说了,想到另外一件事禁不住心跳。
 
 
  “你看天气这样好,草这样软和,你(说时,已抱了阿黑)同我试一试。”
 
 
  “你莫挨我!”她用手解除了象带子的五明的手。“你这小鬼真越来越野了。”
 
 
  “为什么我不能野?这里又没有别人。”
 
 
  “没有人就非撒野不可吗?”
 
 
  “我要做肖金同巴古大姐做的事。”
 
 
  “他们是两只狗。”
 
 
  “我也愿意做狗。”
 
 
  “你愿意做狗就去吃屎吧,我也拦不住你。”
 
 
  “要吃你的……”
 
 
  阿黑把手扬起,预备狠狠的打一下那涎脸样子。脸该打。
 
 
  那油嘴,也该打。
 
 
  “你打,你打!我愿意你打死我。死了见阎王也有个报销,不白活一世。”
 
 
  阿黑却不打,在心上想,到底怎么办?是走脱,还是让这小子胡闹一阵好,还无决然断然主意。
 
 
  一些新的不曾经过的事情,使阿黑有点慌张。委实说,坐在自己身旁边,若是一个身高六尺腰大十围的汉子,象新场街头的那个牛屠户,手大脚长脸上长横肉,要来同在自己身边作一些不熟习的行为,的确非逃走不可。但眼前的五明,只是一个小孩子,纵那种不习惯的新事,也仿佛因对面的人得了一种轻而易与的感觉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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