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去找一盏灯(3)
时间:2017-04-05 作者:叶兆言 点击:次
严重的失眠困扰着我,整夜睡不着,吃了安眠药也只能是打一个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漫漫长夜,常常一点困意都没有。我不相信自己有病,不相信是得了医生所说的那种抑郁症,然而晓芙却当了真,医生和她私下谈过一次话,显然是把话说得严重了一些。她吓得连班都不敢去上,不管怎么说,晓芙还是个女人,无论事业多么成功,她毕竟是个女人。她说你这是怎么了,不要这么想不开好不好,她说我们现在这样不是挺好,干吗非要去得到那些我们并不是真的需要的东西。说老实话,我并不太明白晓芙在说什么。她说自己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顾不上家,这个家全靠我这个男人在支撑。她说你千万不要去钻牛角尖,什么教授呀职称呀,根本别往心上去。
所有人都觉得我的心病是因为评不上教授,人们跟我谈话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劝慰。人心不足蛇吞象,大家都说我现在的处境,如果换了别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满意。人必须知足,没必要硬去追求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有什么不痛快你就说出来,千万不要硬憋在心里。晓芙的公司正在酝酿上市,这事一旦操作成功,经济效益将有质的飞跃。作为财务总监,作为公司的高管人员,晓芙有太多的事要去做。我的健康状况已让她没办法安心工作,结果由她公司出面,出资雇了一个全职保姆,还专门为我找了个心理医生进行辅导治疗。她公司的领导更是亲自出面,宴请了我们学校的有关领导,希望在评定职称的关键时刻,能够有所照顾。
在医生看来,我的病很严重。晓芙惊恐万分,看着我一天天消瘦,整夜地不能睡觉,她甚至一度想到了辞职。我不愿意她为我的事操心,我说情况没那么严重,我说你们的破领导跑到我学校,跟我的领导一起喝酒,说好话开后门,这叫什么事。说着说着,我的情绪开始变坏,我说你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你们想没想过我其实根本不在乎那什么教授头衔,你们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我突然暴跳如雷,把手中的茶杯扔向了电视屏幕。这是我结婚以后的第一次失态,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茶杯扔了出去。我说我立刻就去跟我们学校的领导谈话,我要告诉他们,我不要当什么教授,我根本就不稀罕。说完这话,我竟然孩子一样地大哭起来,我的反常把晓芙和儿子吓得够呛,他们打电话到急救中心,用救护车把我送到医院,医生给我又是打针又是吃药,最后又强迫住院接受治疗。
出院不久,正好赶上如烟回国探亲。这一次,她计划要待得时间长一些,因为在日本这些年挣了不少钱,打算回来买一套像模像样的房子。晓芙觉得我病情既然已有起色,闲在家里难受,便让我陪如烟一起去看房子,这样既可以散心,为她的表姐当参谋,同时也让如烟好好地劝劝,开导开导我。那些天,去看了很多楼盘,如烟心猿意马没有任何主意,我对她应该购置什么样的房产也毫无看法,我们好像不是为了去买房,只是没完没了地参观。我们东走西奔,无论哪种套形的房子,如烟都是不置可否。她更感兴趣的是我的抑郁症,每天见面的第一句话,都是问今天吃没吃药,当时我正在吃一种进口药,这是晓芙托人搞来的,她非要我吃,坚持认为服了那药病情就不会加重。
如烟说你知道不知道,在日本有很多人,也吃这药,日本人容易得抑郁症。
我说我根本就没有什么抑郁症。
如烟说你当然不是抑郁症,我不过是随口说说。
我并不相信那药有什么特殊疗效,纯粹是为了让晓芙放心,天天早晨当着她的面,我郑重其事地将药放进嘴里,然后趁她不注意,再偷偷吐出来。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会觉得我有抑郁症,晓芙这么认为,如烟也是这么认为。更可笑的是她们都觉得我有自杀倾向,想到这个,我有些失态地笑了起来,说听说日本人得了抑郁症,都喜欢跳富士山,如果我真得了抑郁症,就跑到日本去,爬到高高的富士山上,从上面往下跳。和晓芙一样,如烟被我这话吓得够呛,她睁大了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要胡说八道好不好。她说你活得好好的,从哪冒出来这些怪念头。
与如烟一起去看房子,我的心情开始有所好转,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做工人的岁月。我问如烟还记不记得当年情景,人生如梦白驹过隙,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如烟说她当然记得,事过境迁,她脑子再不好使,也不会那么轻易地就忘了过去。如烟说她忘不了我当时傻乎乎的样子,天天晚上屁颠颠地送她,却连话也不敢与她说一句。她十分灿烂地笑起来,说你差不多那时候就已经得抑郁症了,那时候你不知道有多内向。说完这话,她干脆格格格笑了。我让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说那时候主要是你太傲气,你不跟我说话,我怎么敢随便开口。
我的话让如烟一时无话可说,她的脸红了起来,红得很厉害,一直红到耳朵根。当时,我们坐在一辆出租车上,正驶往一家新楼盘,我情不自禁地回头看着如烟。突然间,我发现她苍老了许多,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岁月不饶人,我注意到了她眼角的鱼尾纹,虽然抹了很厚的粉,可是她显然已不再年轻。我的目光让她感到不自在,她说你怎么啦,干吗要这么看着我。从出租车上下来,我们向那家待售的楼盘走去。我十分感慨,说如烟你知道不知道,当年你可是班上很多男生的梦中情人。如烟听了这话一怔,笑着说想不到你现在也脸皮厚了,也会说这种又时髦又混账的话。我说梦中情人这词听上去有些别扭,不过事实就是这样。转眼间已快到楼盘门口,售楼小姐热情洋溢地迎了过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告诉如烟当年有谁谁谁,还有谁谁谁,都对她特别痴情。我告诉如烟,那时候我因为跟她分配到一个厂,很多同学都很嫉妒。我口无遮拦地说着,把迎面过来的售楼小姐都弄傻了。接下来,我有些控制不住,根本不考虑时间地点,不停地对如烟说,售楼小姐开始介绍楼盘,我仍然在喋喋不休。
那天晚上,为了让如烟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打电话召集了好几位同学,都是如烟当年的粉丝。老同学聚会是如今最流行的事,听说可以见到多年没有消息的如烟,他们二话不说纷纷赶了过来。一共是八个人,并没有太多想象中的激动,也没有一再提到过去的日子,来了就是喝酒,没多久已喝了两瓶多白酒。最初有些拘谨的是如烟,不停地抽着烟,她抽烟的姿势很好看,一支接着一支。烟雾在她面前缭绕,大家东扯西拉,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不管能喝不能喝,一个个都玩命灌酒,渐渐地,如烟开始不再矜持,也充满豪气地喝起酒来,并且立刻说起了酒话。她说没想到我们会这样在一起喝酒,中国人就喜欢这么喝酒,聚在一起,除了喝还是喝。她说你们和日本男人不一样,日本男人酒喝多了,喜欢没完没了说话,还乱唱,你们呢,就知道喝酒,连话都不肯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