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露珠对东山爱情的抵制持续了两天以后,在这一刻里夭折了。事实上露珠在最初见 到东山时,她在内心已经扮演了追求的角色,所谓抵制不过是一本书的封面。
当翌日清晨东山再次以不屈的形象出现在露珠窗口时,呈现在他眼前的露珠无疑使他大 吃一惊。
正如后来他对沙子所说的:
“她简直像是要从窗里扑过来似的。”
在那十分迅速的惊愕过去以后,东山马上明白他们的位置已经做了调整。眼下是他被露 珠狂热的追求压倒了。他立刻知道结婚已经是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那时候*教烨*开始的这 场雨还在绵绵不绝地下着。因为是在雨中认识,在雨停之前相爱,所以东山感到他们的爱情 有点潮湿。但是由于东山的眼睛被一层网状的雾瘴所挡住,他也就没法看到他们的爱情上已 经爬满了蜒蚰。
难逃劫数
三
所有的朋友都来了,他们像一堆垃圾一样聚集在东山的婚礼上。那时候森林以沉默的姿 态坐在那里。不久以后他坐在拘留所冰凉的水泥地上时,也是这个姿态。他妻子就坐在他的 对面,他身旁的一个男人正用目光剥去他妻子的上衣。他妻子的眼睛像是月光下的树影一样 阴沉。很久以后,森林再度回想起这双眼睛时,他妻子在东山婚礼最后时刻的突然爆发也就 在预料之中了。森林的沉默使他得以用眼睛将东山婚礼的全部过程予以概括。在那个晚上没 人能像森林一样看到所有的情景。森林以一个旁观者锐利的目光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不仅 如此,他还完成了几个准确的预料。所以当广佛一走进门来时,森林就知道他将和东山的表 妹彩蝶合作干些什么了。那个时候他们为他提供的材料仅仅只是四目相视而已,但这已经足 够了。因为森林在他们两人目光的交接处看到了危险的火花。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森林是正确 的。那时候东山的婚礼已经进入了高潮。森林的眼睛注视着一伙正在窃窃私语的人的影子, 这些人的影子贴在斑驳的墙上。他们的嘴像是水中的鱼嘴一样吧嗒着。墙上的影子如同一片 乌云,而那一片嗡嗡声则让他感到正被一群苍蝇围困。彩蝶的低声呻吟就是穿破这片嗡嗡声 来到森林耳中的,她的呻吟如同猫叫。于是头靠在桌面上浑身颤抖不已的彩蝶进入了他的眼 睛。而坐在她身旁的广佛却是大汗淋漓,他的双手入侵了彩蝶。广佛像是揉制咸菜一样揉着 彩蝶。一个男孩正在他们身后踮脚看着他们。森林在这个男孩脸上看到了死亡的美丽红晕。
尽管后来时过境迁,然而森林还是清晰地回想出露珠当初像涂满猪血一样红得发黑的脸 色,和坐在她身旁东山躁动不安的神态。他甚至还记起曾有一串灰尘从屋顶掉落下来,灰尘 掉入了东山的酒杯。他始终听到东山像一个肺气肿患者那样结结巴巴的呼吸声,他觉得自己 听到的是一种强烈的欲望在呼吸。因此当东山莫名其妙地猛地站起,又莫名其妙地猛地坐下 时,他感到东山已经无法忍受欲望的煎熬了。他看到东山坐下以后用肩膀急躁地撞了撞他的 新娘。当新娘转过头去看他时,他向她使出了诡计多端的眼色。而她显然无法领会,因为她 的头又转了回去。可是她随即就大叫一声,这一声使那些窃窃私语者惊慌失措。显然东山在 她身上最肥沃处拧了一把,她于是又将眼睛交给了东山,东山这一次使出来的眼色已经肆无 忌惮了。森林感到东山的眼色与对面那扇门有关,那扇门半掩着,他看到一张床的一只角。
沙子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进来以后并没有利用一把空着的椅子,他背靠着门站在了 那里。于是森林仿佛看到在一条空荡的街道拐弯处,在一只路灯空虚的光线里,站着一个瘦 长的人影。他发现沙子的目光始终逗留在某一个梳着辫子的姑娘头上。那个时候他从沙子神 秘的微笑上似乎领悟到了什么。他的这种先兆在不久之后得到了证实。因此在几天以后,森 林带着广佛的骨灰敲开沙子在屋门后,他向沙子揭穿了这个阴谋。尽管沙子在那一刻里装着 若无其事,但他还是一眼看出了沙子心中的不安。
在沙子进来之前,森林发现妻子的眼睛已经不仅仅是阴沉了,里面开始动荡起愤怒的痛 苦。可是森林那能够看出沙子诡计的锐利目光一旦投射到妻子身上时,却变得格外迟钝。即 便是在那个时候,他仍然没有准备到妻子的突然爆发。
那时候东山依然在使着眼色,可他的新娘因为无法理解而脸上布满了愚蠢。于是东山便 凑过去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什么,总算明白过来的新娘脸上出现了幽默的微笑。随即东山和 他的新娘一起站了起来。东山站起来时十分粗鲁,他踢倒了椅子。正如森林事先预料的一 样,他们走进了那个房间。但是他们没有将门关上,所以森林仍然看到那张床的一只角,不 过没有看到他们两人,他们在床的另一端。然后那扇门关上了。不久之后,那间屋子里升起 了一种混合的声音,声音从门缝里挤出来时近似刷牙声。在这混合的声音里最嘹亮的是床在 嘎吱嘎吱响着。森林微微一笑,他想:
“一张破床。”这一顷刻那一片嗡嗡声蓦然终止,那些窃窃私语者都抬起了梦游症患者 一样的脸来。森林注意到广佛开始腾出手来擦汗了,于是彩蝶靠在桌面上的头也总算仰起, 在她仰起的脸上,森林看到了一种疲倦的紫色。那个男孩也不再踮着脚,他开始朝那扇门奇 怪地张望。
森林是在这时看到沙子实现了他的诡计。他看到沙子微笑地走到那个正在凝神细听的姑 娘身后,沙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把剪刀,剪刀在灯光下一闪之后,那姑娘便失去了一根辫 子。于是森林看到姑娘的头颅像是失去重心一样摇摆了过去。沙子往后退去时仍然在微笑, 他一直退到门旁。可是不一会森林发现沙子已经坐在妻子的身旁,沙子从门旁到那里的过 程,森林没有看到。这时候那扇门似乎在微微抖动了,里面的声音像风一样打在门上。森林 感到那声音像是从油锅里煎出来似的热气腾腾。随后森林听到这混合在一起的声音开始了运 动。那声音在屋内抱成一团,并且翻滚起来。仿佛从床上掉落在地,滚到了墙角,又从墙角 滚到了床底下。于是森林清晰地分辨出了两种声音。他听到了柳枝抽打玻璃的尖利声和巨石 从山坡上滚下时的沉重喘息。他体会到这两种声音所形成的对抗。然而对抗是暂时的,不久 之后它们便趋向了和解。它们从狭路相逢进入剑拔弩张的高潮后,又立刻跌了下来,这两种 声音开始同舟共济了,并且正在快速地远去。此后一片平静呈现了,如同呈现了一片没有波 浪的湖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