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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克里他岛的信、从世界边缘跌落的人(5)

 
莫名其妙。我依然闭目合眼,想象那里应该有的马们。我想象出的马们全部关在仓房里,躺在稻草上口吐白沫痛苦挣扎。有什么在残酷折磨它们。
 
随后,我想起马死于日食的说法。日食置马于死地。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还讲给久美子听。那是久美子晚归我扔掉炒菜那个夜晚。马们在愈发残缺的太阳下不知所措,惶恐不安,它们中的一部分即将实际死去。
 
睁眼一看,太阳已经消失,那里已空无所有,唯独切得圆圆的虚空悬浮头上。此刻沉默笼罩井底,深重而强劲的沉默,仿佛可以将周围一切吸入其中。俄顷我变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大口往肺里吸气。气里有一种气味。花味儿,是大量的花在黑暗中释放的富有诱惑力的气味儿。花味儿始而虚无缥缈,犹如被强行扭落的残梦的余韵;但下一瞬间便像在我的肺腑中得到高效触媒似地变得浓烈起来,势不可挡增殖下去。花粉如细针猛刺我的喉咙、鼻孔和五脏六腑。
 
和208号房间黑暗中荡漾的气味儿相同,我想。茶几上大大的花瓶。花瓶中的花。还微微混合着杯中的威士忌味儿。奇妙的电话女郎--"你身上有~个致命的死角。"我条件反射地环顾四周。冥色深沉,一无所见。可是我分明感觉得出,感觉得出刚才还在这里的气息。极短时间里她在此和我共同拥有黑暗,而留下花香作为她存在过的证明离去。
 
我屏息敛气,继续在水面静静飘浮。水仍在支撑我的体重,就好像心照不宣地鼓励我存在于此。我在胸口悄然叉起十指,再次闭起眼睛,集中注意力。耳畔响起心脏跳动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别人的心跳。但那是我的心音,只不过来自别的什么地方。你身上有一个致命的死角,她说。
 
不错,我是有一个致命的死角。
 
我在对什么视而不见。
 
她应该是我十分熟悉的人。
 
俄而一切昭然若揭,一切都在刹那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光天化日下事物是那样鲜明,那样简洁。我很快吸了口气,徐徐吐出。吐出的气犹过火的石头又硬又热。毫无疑问,那女郎是久美子。岂非稍一动脑就一目了然的吗?完全是明摆着的事!是久美子从那奇妙房间发疯似地向我连续传送一条--仅仅一条--信息:"请找出我的名字来"。
 
久美子被禁闭在黑洞洞的房间里,希求被人救出。而能救她出来的除我别无他人。大千世界只我一人具有这个资格。因为我爱久美子,久美子也爱我。那个时候只要找找出她的名字,是应该可以用里边隐蔽的通道把久美子救出那个黑暗世界的。然而我未能找出。不仅如此,还对她呼叫我的电话全然置若罔闻,尽管这样的机会今后可能不再。
 
不久,几乎令人战栗的亢奋悄然退去,代之以无声袭来的恐怖。周围的水迅速变冷,水母样滑溜溜的畸形物朝我合拢过来。耳中充满心跳很大的声响。我可以历历记起自己在那房间里看得的一切。那个人干硬的敲门声仍然附在耳鼓,匕首在走廊灯光下那白亮亮的一闪至今仍使我不寒而栗。那大约是久美子身上某处潜伏的光景。而那黑房间说不定就是久美子本身拥有的黑暗区域。我吞了下口水,竟发出仿佛从外测叩击空洞般的瓮声瓮气的巨响。我害怕那空洞,同时又害怕填满这个空洞。
 
但恐怖不久也一如来时很快退了下去。我把僵冷的气体慢慢吐往肺外,吸入新的空气。周围的水开始一点点升温,身体底部随之涌起一股近乎喜悦的崭新感情。久美子说恐怕再不会见我了。久美子是唐突而果断离我而去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并非抛弃我。相反,实际上她在切切实实地需要我,急不可耐地寻求我。却又因某种缘由无法说出口来。唯其这样,才采取各种方法变换各种形式拼命向我传送某种类似机密的信息。
 
想到这里,我胸口一阵发热,原先冻僵的几块东西似乎正在崩毁正在融化。般般样样的记忆、情结、感触合为一体涌来,卷走我身上的感情块垒。融化后冲下的东西同水静静混在一起,以淡淡的薄膜慈爱地拥裹我的全身。那个就在那里,我想,那就在那里,在那里等待我伸出手去。需花多长时间我不知道,需花多大气力我也不知道。但我必须停住脚步,必须设法向那个世界伸出手去。那是我应该做的。必须等待的时候,就只能等待,山田先生说。
 
钝钝的水声传来,有人像鱼一样刷刷朝我游近,用结实的臂膀抱住我的身体。是游泳池负责安全的工作人员。这以前我同他打过几次招呼。
 
"你不要紧吗?"他询问。
 
"不要紧。"我说。
 
原来不是巨大的井底,而是平日25米泳道的游泳池。消毒水味儿和天花板折回的水声刹那间重新进入我的意识之中。池边站几个人看我,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对安全员解释说脚抽筋了,所以浮在那里不动。安全员把我托出水面,劝我上岸休息一会。我对他说了声谢谢。
 
我背靠游泳池壁,轻轻闭起眼睛。幻影带来的幸福感仍如一方阳光留在我心中。我在那方阳光中想:那就在那里。并非一切都从我身上脱落一空,并非一切都被逼人黑暗。那里仍有什么。仍有温煦美好的宝贵东西好端端剩留下来。那就在那里,这我知道。
 
我或许败北,或许迷失自己,或许哪里也抵达不了,或许我已失去一切任凭怎么挣扎也只能徒呼奈何,或许我只是徒然掬一把废墟灰烬唯我一人蒙在鼓里,或许这里没有任何人把赌注下在我身上。"无所谓。"我以轻微然而果断的声音对那里的某个人说道,"有一点是明确的:至少我有值得等待我有值得寻求的东西。"
 
之后,我屏住呼吸,侧耳谛听那里应该有的低微声响。在水花声音乐声人们笑声的另一侧,我的耳朵听得无声的微颤。那里有谁在呼唤谁,有谁在寻求谁,以不成声音的声音,以不成话语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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