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事(4)
时间:2017-02-25 作者:毕飞宇 点击:次
田满就不说了。“闷”在了那里。小艾承认,田满忧戚的面容实在是动人的,叫人心疼。小艾伸出手去抚摸的心思都有了。
“Monika——”
“田满!不听话是不是?”
乔韦就在这个时候闯进来了,一进来就坐在了小艾的身边。是剑胆琴心的架势。田满丢下薯条,吮过指头,刹那之间就恢复了大明星的本色。田满慢悠悠地合上眼皮,再一次打开的时候附带扫了一趟乔韦。那神情不屑了。田满问小艾:“谁呀?”
小艾的心情已经糟透了,乔韦这么一搅,气就更不打一处来。小艾没好气地说:
“你爹。”
田满右边的嘴角缓缓地吊上去了。他的不屑很歪。田满说:“我和我妈吃饭,没你的事,给我马上走人。”
乔韦是“爹”,理直而又气壮。乔韦说:“我和我老婆说话,没你的事,你给我马上走人。”
田满站起来了。乔韦也站起来了。
小艾也只好站起来。小艾说:“你们打吧。什么时候打好了什么时候出来。”
也就是两三分钟,田满和乔韦出来了。他们是一起走出来的,肩并着肩。小艾坐在肯德基门前的台阶上,这刻儿已是说不出的沮丧。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动静,已经用MP3把耳朵塞紧了。张韶涵《隐形的翅膀》还没有听完,田满已经坐在她的左侧,而乔韦也坐在了她的右侧。小艾拔出耳机,说:“怎么不打呢?多威风哪刚才。” &star=4#84756
“不存在。”乔韦说,“我是你老公,他是你儿子。”
田满说:“我们已经是兄弟了。”
两个男人夹着一个女人,就在肯德基的门前的阶梯上并排坐着了,一侧是夫妻,一侧是母子,两头还夹着一对兄弟。谁也不说一句话。无论如何,今天的局面混乱了,有一种理不出头绪的苍茫。田满,小艾,还有乔韦,三个人各是各的心思,傻坐着,一起望着马路的对面。马路的对面是一块工地,是一幢尚未竣工的摩天楼。虽未竣工,却已经拔地而起了。脚手架把摩天楼捆得结结实实的,无数把焊枪正在焊接,一串一串的焊花从黄昏的顶端飞流直下。焊花稍纵即逝,却又前赴后继,照亮了摩天大楼的内部,拥挤、错综,说到底又还是空洞的景象。像迷宫。
当天夜里小艾的手机再也没有收到田满的短信。小艾措手不及,可以说猝不及防。小艾的手机一直就放在枕头的旁边,在等。可是,直到凌晨两点,枕头也没有颤动一下。小艾只好翻个身,又睡了。其实在上床之前小艾想把短信发过去的,都打好了,想了想,没发。他又有妹妹了,还要她这个老娘做什么?说小艾有多么伤心倒也不至于,但小艾的寥落和寡欢还是显而易见的了,一连串的梦也都是恍恍惚惚的,就好像昨天一直都没有过去,而今天也一直还没有开始。可是,天亮了。小艾醒来之后从枕头的下面掏出手机,手机空空荡荡。天亮了,像说破了的谎。
小艾一厢情愿地认为,田满在“三八”妇女节的这天会和她联系。就算他恋爱了,对老妈的这点孝心他应该有。但是,直到放学回家,手机也没有出现任何有价值的消息——看起来她和田满的事就这样了。“三八”节是所有高中女人最为重大的节日,不少女人都能在这一天收到男士们的献花。说到底献花和“三八”没有一点儿关系,它是情人节的延续,也可以说是情人节的一个变种。一个高中女人如果在情人节的这一天收到鲜花,它的动静太大,老师们,尤其是家长们,少不了会有一番问。“三八”节就不同了,手捧着鲜花回家,父亲问:“哪来的?”答:“男生送的!”问:“送花做什么?”答:“——嗨,‘三八’节嘛!”做父亲的这时候就释然了:“你看看现在的孩子!”完了。还有一点也格外重要,情人节送花会把事态弄得过于死板,它的主题思想或段落大意太明确、太直露了,反而会叫人犹豫:送不送呢?人家要不要呢?这些都是问题。选择“三八”节这一天向妇女们出手,来来往往都大大方方。
小艾的“三八”节平淡无奇,就这么过去了。依照小艾的眼光看来,“三八”节是他和田满最后的期限,如果过去了,那就一定过去了。吃晚饭的时候小艾和她的父母坐在一张饭桌上,突然想起了田满,一家子三口顿时就成了茫茫人海。Monika厉害,厉害啊!
过去吧,就让它过去吧,小艾对自己说。对高中的女人们来说,日子是空的,说到底也还是实的,每一个小时都有它匹配的学科。课堂,课堂,课堂。作业,作业,作业。考试,考试,考试。儿子,再见了。但是,一到深夜,在一个日子结束的“那个”时刻,在另外一个日子开始的“那个”时分,小艾还是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时光的裂痕。这裂痕有的时候比手机宽一点,有的时候比手机窄一点,需要“咔嚓”一下才能过得去。不过,说过去也就过去了。儿子,妈其实是喜欢你的。乖,睡吧。做个好梦。Over。
后来的日子里小艾只在上学的路上见过一次田满,一大早,田满和篮球队的队员正在田径场上跑圈。小艾犹豫再三,还是立住了,远远的,站了十几秒钟。田满的样子很不好,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样子,晃晃悠悠地落在队伍的最后。小艾意外地发现,在田满晃悠的时候,他漫长的身躯是那样的空洞,只有两条没有内容的衣袖,还有两条没有内容的裤管。就在跑道拐弯的地方,田满意外地抬起头来,他们相遇了。相隔了起码有一百米的距离。他们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是,一定是看见了,田满在弯道上转过来的脑袋说明了这个问题。田满并没有挥手,小艾也就没有挥手。到了弯道与直道的连接处,田满的脖子已经转到了极限,只好回过头去了。田满这一次的回头给小艾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是一去不复返的样子,更是难舍难分的样子。小艾记住了他的这个回头,他的看不见的目光比他的身躯还要空洞。孩子瘦了。即使相隔了一百米,小艾也能看见田满的眼窝瘦成了两个黑色的窟窿。再不是失恋了吧。不会吧。小艾望着田满远去的背影,涨满了风。小艾牵挂了。小艾捋了捋头发,早晨的空气又冷又潮。儿行千里母担忧啊。 &star=4#847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