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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筑墙时代

生逢筑墙时代

  2015年获了六项奥斯卡提名的电影《间谍之桥》里有一个名叫普莱尔(Frederic Pryor)的角色,虽是配角作用却不小,在后来的换囚谈判中,这个被拘于东德监狱的美国留学生几乎成了事情成败的关键。他的最终获救,也让美国在这场换囚案中以一换二的比分完胜冷战对手苏联,扬眉吐气,以至于事隔多年,还劳动了斯皮尔伯格,拍了这么一部主旋律电影为当年的功臣树碑立传。
  
  电影里的普莱尔原本在西德留学,柏林墙即将完工的那天,他骑着自行车穿过仅剩的一个豁口,前去东德通知一个熟识的教授。当他带着教授的女儿再回到墙边时,豁口已经被堵住了,墙建成了,普莱尔被守墙的士兵现场逮捕。和这部电影里的大部分角色一样,这个普莱尔也是根据真实人物改编的,生活中的他退休前一直在大学里当教授,如今已经年逾八旬。《间谍之桥》上映后,他对媒体说,当年自己并没有试图解救什么金发美女,只是那天刚好去东德听一个演讲。但虚构和真实的世界至少在一个注脚上是重合的:“我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了错误的地点。”
  
  有时候历史就像七巧板,从半个多世纪前搬过来一块,掸掸灰,往今天的框架里一放竟然能严丝合缝。1月27号飞往美国的国际航班上的一些旅客,到了目的地一下飞机,遇到的情况跟当年站在柏林墙边的普莱尔几乎一模一样。他们还在天上的时候,地下的情况发生突变,美国总统川普签署了一系列行政令,其中包括暂停接收难民、暂停来自七个穆斯林集中国家的人进入美国、立即开工兴建美墨边境墙。那些拿着美国签证甚至美国绿卡被扣留在机场的人中包括正在美国大学就读博士的留学生、美国现役军人的母亲和前往美国交流访问的学者。在一面突然竖起来的墙面前,每个人都措手不及。
  虽然总统令签发一周后,西雅图的联邦法庭就作出了全国适用的暂缓执行决定,在下次变故翻盘到来之前,已经获得签证的七国国民开始陆续被允许入境,但总统令引发的恐慌并没有因此而停止。那些好像一夜之间冒出来的传闻,仍然在虚实难辨中如野火般传播蔓延。
  有人说接下来的行政令将宣布领取福利的持绿卡者会被驱逐出境;有人说今后申请工作签证的收入门槛将高过十万美元;有人说曾经让众多中国人抱得美宝的出生公民权也会被取消。在纽约,有人看到警察在地铁站里常规检查以为是在查移民身份,吓得拔腿就跑;有留学生开始担心就业前景;有人担心中美关系一旦走低,中国就会被列为禁令中的第八国;有人担心十年签证也危在旦夕。
  
  并非每条传闻都有依据,很多担心或许最终会被证明是想得太多,但它们的出现至少说明这是个人心惶惶的年代,空气里弥漫着动荡不安。即使你不是穆斯林也不是偷渡客,也难免会被这种焦躁的氛围搅得心神不宁。因为如今住在美国的人,往根儿里说,有几个不是别处来的外人?
  这种内外之别本来就是自打人类部落群居时期就存在的根深蒂固的执念,在相对和缓包容的环境中,也一直都是被文明和善意盖在下面却从未消失的暗流,一不小心尚能翻出波澜。在自上而下推广起来的建墙运动中,更是不可避免的会被搅动起来,就像被吵醒的怪兽或找到了出口的岩浆,迅猛喷薄横冲直撞,所到之处不分青红皂白风卷残云,哪还分得清伤到的是谁?即使你根本没住在美国或许都没法不被感染,微信朋友圈里已经开始流传一个帖子:“应该请特朗普来当北京市长,建墙拦截外地民工。”
  有些人会从“法”的角度来为这种内外之别找依据,本地本国土生土长的人们理应比别人优先享受各种资源,没有一个国家、一个城市有义务向全世界穷困潦倒的难民敞开大门,那些未经许可越境的偷渡客本身就已经触法,哪还有什么权益可言?
  但这些“法”最多只是人为之法。法国导演雅克贝汉曾经拍过一部纪录片叫《迁徙的鸟》,他历时四年以镜头跟踪侯鸟迁徙的翅膀,飞遍五大洲。影片美得令人窒息,但导演说:“飞翔对鸟类来说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乐趣,而是为了生存的拼搏。”人类靠迁徙去寻求更好的生活与鸟类在迁徙中寻求生存的机会一样,都是出于本能。遵从本心已经是这世上最高的“法”,限制人口自由流动的其他法律,大都不过是先来者为了独享资源给后到者设下的关卡,卡住了那些“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的人们。
  这样的错误时间,在美国的历史上不止一次地出现过,比如1882年经济低迷使那些被美国招来做苦力修铁路的华工看起来格外碍眼时,这个国家曾经通过排华法案。此后的六十多年里,美国不允许中国人入境,使当年的很多劳工与家乡的妻儿天各一方孤苦一生。
  但即使在那个年代里,也仍然有很多中国人绕过层层关卡来到美国,其中最普遍的一种方法就是高价购买出生文件,装成是美籍华人的子女,利用这个唯一的例外蒙混过关。因为入境时的法律文件记录铁板钉钉,这些人和他们的后代现在大都还在官方文件上延续着那个买来的姓氏,这种更名改姓异地求生的痛,很多老一辈移民现在都不愿再提,但在唐人街生活的大批中文姓氏与英文姓氏拼写不符的家庭,已经成为缄默的活历史。
  本能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强大力量,它总能指导你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靠一座墙是根本挡不住的,更何况,所有的墙不论多坚固,从一开始修筑就注定了总有一天会破败崩塌。只不过,比起实体墙的自然耗损,推倒人们心里的那道墙,需要更长的时间。当年的排华法案1943年被废除,在其影响下对中国移民入境人数的限制,到1965年才彻底作废,而美国国会就此向华人道歉,已是法案通过130年之后的事了。
  2009年11月,柏林墙倒塌20周年纪念时,纽约曾经推出过一个名为《翻墙》的艺展,我在这个展览上遇到了乌克兰艺术家尤里·索罗寇(Yuri Solomko)。他的所有作品,无论是什么意像,都隐约镶嵌着一幅地图。他告诉我,正是柏林墙的倒塌给了他把地图作为主题的灵感,因为:“旧的墙倒了,人们总会去划出新的边界,人就是善于不断的制造界线,分隔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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