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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围困(6)

  妹妹你莫挂记俄耶
  哥哥俄在天边
  天边俄心念着你呀
  亲亲你的脸蛋
  妹妹你莫要泪流呦
  哥哥俄会回来
  等俄回来迎了你呀
  夜夜在炕上游
  ……
  这土味十足的嗓子沙哑低沉,却横盖着这片原野。掷弹手们看着老旦,就等他一声令下。可这家伙只唱不说了,那声音飘飘忽忽,像在走着唱似的。这边的弟兄闭了嘴。死般寂静的战场被这歌声带来些遥远的生气,尽管这把声子那么难听。
  老旦摆了摆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巡视壕里,看着战士们的脸。战士们大多缩成团围抱在一起,很多张脸上冻出千奇百怪的疮。弟兄们望着他,有人对他微笑,而也有很多笑都笑不出,只能点一下头。杨北万裹着一块破毯子,抱着夏千的胳膊。那颗手榴弹本来会要了杨北万的命,他被掉在裤裆里冒烟的铁疙瘩吓得屎尿迸流,夏千一个箭步掏出来,烫手般扔了出去,可它在半空里炸了,夏千当时就不省人事,弹片伤了肺部,一只眼也被削没了,他一咳嗽就吐血,老旦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吐了一地的血。两个医务官都被打死了,战士们胡乱帮他止了血,再没更好的法子了,人也运不出去,那弹片定还在体内,随着咳嗽一下下扎着他。
  杨北万熟睡着,双手仍抱着夏千。夏千直直地靠在壕边儿,大嘴微张,双手交叉在肮脏的袖管中。他仰望着天空,一只眼瞪得溜圆,满是伤痕和冻疮的脸上挂着两道冰,一行是泪,一行是血。老旦摸了下他的额头,他死去多时了。酸楚涌上心尖,冰凉从手掌传入心里。老旦难过地背过脸去。稍顷又回头,伸手去合夏千那只圆睁的眼,却合不上,泪水已经把它冻成冰块了。
  老旦摇醒了杨北万,指了指死去的夏千,这孩子立刻大哭起来,死命摇着他的救命恩人,抱着他的脑袋大声喊着。战士们纷纷围了过来。杨北万的哭喊声和共军战士的歌声混在一起,让老旦愤怒起来。
  “掷弹手,给爷敲了他!”老旦对那三个战士喊道。
  三支枪榴弹发射了,它们准确地落在歌声的源头,那共军尖叫了一嗓子,定是炸得不轻。然后是一串咒骂,一串迫击炮轰过来,在不远处先后炸开,不知打中了哪个倒霉鬼。
  几个战士拉开了哭得死去活来的杨北万,抱起夏千向存尸处走去。死去的人,不管是战士还是军官,老兵还是新兵,都剥得赤条条,带鱼一样码堆在一起。刀子一样的寒风将他们很快冻成了冰棍子,到明年春天才会腐烂。老旦真不忍心他们衣不蔽体,但有啥法子呢?很多活人还挨着冻。
  回到原位坐下,老旦抽出烟锅,在火上烤了烤才放进嘴里,不一会儿,酸楚随着浓烟在身体里弥漫,他默默流泪,这一哭不可收拾,低低的哽咽呛着寒风和烟草,让他涕泪横流,双肩乱颤。因怕战士们看到,他索性把头藏到大衣领子里,让眼泪肆意流下面颊。
  日军投降后,老旦和夏千看着一支坐在地上的鬼子部队,夏千时不时还踢上两脚。一个鬼子猛地从后面抱住了老旦,老旦分明闻到手榴弹冒出的烟,吓出一身冷汗,可怎么也挣不脱这鬼子的双臂。夏千抡开强壮的胳膊,喀嚓一下拧断了鬼子的脖子,再将绑着手榴弹的死鬼子推进了鬼子堆里。七八个鬼子当场炸死。夏千拎着枪,在哀号的鬼子头上一人一枪。他吓坏了鬼子,也吓坏了老旦。
  夏千那天说,离家最近的时候只有百十里地了。从陪都东进受降,从重庆到长沙,从长沙到南昌,从南昌到武汉,他的家越来越近,近到已经听见了鄂北的家乡话。可是部队突然受令,受降工作就地移交,暂让鬼子维持当地治安,大部队即刻向安徽进发,随军夺取中原要害之地。命令下来,夏千愁容惨淡,再没提过回家的事。
  炮弹从头顶呼啸而过,国军的炮来了,地又掀动起来,共军真不知如何生受。战士们早厌了欣赏炮兵的杰作,只一个个蹲在壕里,和老旦一样想着各自的心事……
  半个时辰的炮把天炸亮了。老旦揉了揉膝盖,直起身子望去。共军费了大半宿工夫挖出来的战壕成了大坑,铁锹和尸体到处都是。可共军收拾着尸体又开始挖了,连这边的冷枪都不在意。冻得坚实如铁的平原被炮火犁过,反而好挖多了。几袋烟的工夫,共军的脑瓜顶子又消失在地平线下,巨大的红旗在招摇。共军高挑起几个大喇叭,有个细嫩的女娃声音在高叫着,七八天了也不换换样,总是那么几句。
  “你们就挖吧,把地鬼挖出来拉倒!”老旦愤愤地填上烟袋锅子,火柴却划不着,正恼火时,二子伸过一支美国打火机,啪嗒就给他点上了。
  “不守着地儿,过来溜舔啥?”老旦故作恼怒道。
  “你还看不出共军的意思?他们不把咱饿个半死冻个半死,才不会冲了呢,这叫以逸待劳,依我看啊,共军怎么也还要个七八天才会再进攻。”二子揉着发胀的肚子,像洞悉了共军的作战计划。
  “连屎都拉不出来,你还能想出什么看法。”老旦不屑地看着他。
  “哎旦哥,你听共军这播音的小娘们怎么样?这金嗓子和毛毛虫似的,真是松到骨头里去了。要是有这么个媳妇儿在炕头上揉着,就冲这声音,那这辈子也值了。”
  “屁,这婆娘没准长得和老鸹似的,光听声儿就想娶回家,那你娶个家雀算了。”
  “那不会,指定不会,咱要是反攻,俺就把她捉了先奸后杀,嗯……杀了怪可惜的。”二子歪着头听那声音,突然弯下腰向远处跑去,“不行了,被她把屎喊出来了,来了,来了。”
  老旦哭笑不得,这小子就是能说,胆小不说,真给他个天仙似的女子干,看一眼八成就泄了。
  后面一阵骚乱,蹲在壕里的战士们纷纷爬起来,给快步而来的几个人让路敬礼。打头的是个少校,獐头鼠目,瘦骨嶙峋,军帽下的头发有半尺长,活像鸡棚里被捉的黄鼠狼。此人个子不大,却穿着一件拖地的军大衣,肩章出溜到胳膊上。滑稽的墨镜下冷酷的歪嘴喷着白汽。这嘴咧得有些过分,说明来者不善。他身后的宪兵押着两个人。二人被反剪捆绑了个结实,佝偻着腰杆。老旦一眼认出,一个是河南新兵周虎子,一个是四川老兵马贵,都是3连的。二人神色慌张,脸上有拳打的青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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