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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墙

厚墙
 
  没想到这条路会这么寂静,静得像不被风吹动的雾一样。路两边的缓坡上长着密实的野草,下面是明亮的沟渠,再远处,是无尽的庄稼和几排稀疏的树林,空气新鲜得简直如头上传来的鸟叫一样清晰可辨,真是太好了。 
 
  他几次想停下脚步,毕竟不是年轻人了,晨起跑步锻炼还应适可而止,但是那条洁白驯服的路面不断吸引他继续跑下去。是啊,城市里可供跑步的道路越来越少了,像他念中学时,每天上学路上,会看到许多老年长跑队穿梭在马路上,如今各种汽车越来越喧嚣拥挤,尾气的排放危害远大于锻炼得来的益处,况且交通意外指数也不断增加,那些一茬茬喜爱晨跑的老年人,只好挤在广场或公园里的固定处,由下身运动改为上身运动,打打拳或敲敲背了。 
 
  这是秋天。看着远处的房屋,他停下脚步。他再一次想起当年下乡插队的情形。无数的城里年轻人,怎么会突然潮水般涌向农村呢?与当地农民在一起,那完全是两种不同形态的人。他什么都不会做。他还记得第一次参与农活,也是秋天,与当地的农民一起割地收玉米。他们的目标是脚前宽阔无边的玉米地,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坡下,每人割六垄。大队书记一声令下,当地农民争先恐后,等他脱去衣衫卷好裤腿提着镰刀下地时,人家已经放倒了几十棵玉米了。他割呀割的,汗水很快出来了,乱七八糟和粗糙柔软的玉米叶子,很快将他的胳膊、肩膀、脖颈划出一条条印子,被汗水一浸,火辣辣地疼。他这才知道自己太嫩了。十八九岁的年纪,他会懂什么!难怪人家大热天也都长衣长裤的,开始他还笑话人家呢。他不记得其间休息了多少次,反正从早晨割到中午,从中午割到傍晚,人家早已收工了,只有他和另一位个子矮小的大连知青还在割。大队书记说了,明天有暴雨,时间太紧了,一天的工夫必须割完。好,夜了,星星出来了,他太乏了,就躺在割倒的玉米秸堆子上,不知不觉睡着了。那位大连知青在行动上似乎比他还要笨拙和沮丧,直到他醒来了,那位同伴才割到与他相同的位置。他们一直割到凌晨五点,天快像碗里的白水一样亮了,这才发现,这片广袤的玉米地因地势差别,南边地头距离山坡很近,而北边地头距离山坡奇远,自然,南边的田垄也短,劳动量也少,难怪当地农民都争先恐后奔向南边,谁有他们熟悉地形呢? 
 
  远处有更多的炊烟升起。他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钟六点了。今天是周一,回去后要早点儿上班。他慢慢转过身子,向来路跑去。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他,一个举止敏捷而胆怯的少年。 
 
  其实最先闯入他眼帘的是路边一辆笨重而破旧的自行车。它停放在那里,身上负重的程度让人误以为它是一台三轮车。它的货架子上载着颜色昏暗的行李,天已经热了,可那竟是棉被,打着补丁。车的一侧横拴着比邮递员装邮件的还要大的帆布口袋,东倒西歪,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破烂物品。自行车的前把子上,一边吊着一只涂着红漆的旧茶缸,另一边绑着一条毛巾。毛巾洁净得刺眼,反倒昭示出它的主人身处的是何等凌乱而扭曲的生活。再一扭头,他看见了那个少年,正背对着他,蹲在路旁,用沟渠里的水一把把洗脸。 
 
  他已经跑过少年两步了,可是忍不住回头。少年应该是一个乞讨的人,落魄的样子让他感觉自己早晨的锻炼显得多么奢侈。他下意识掏了一下运动服的裤兜,还好,竟然有触碰纸币的手感,掏出来一看,是十元钱。他想起来了,自己跑步锻炼的运动服里是从来不揣钱的,这是早起时妻子塞给他,让他顺路买豆浆和油条的。他怕打扰了少年,悄悄回去,把捏着的钱放到自行车上,掖在捆行李的细绳下面。 
 
  那一刻,少年恰好回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只恍惚看到他一张短暂照面的脸。他转身继续跑动的时候,只听到身后传来清亮亮的拂水声,一下一下的。 
   
  他和包工头站在自己新买的房子里,他们已经核计好久了。这个包工头,是他找的第四个包工头了。他也感觉自己必须得抓紧时间。北方的秋天正是装修忙季,装修工人奇缺,便是眼下联系的这个包工头,手上还有好几个业主的活要做。他们两人站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谋好了装修方案,算好了材料费,定好了工期,就在他送包工头下楼的时候,包工头又踅回身子,叮嘱了一句:“记住,这三堵墙一定在两天内全部砸掉,否则误了时间,我只能先去干别人家的活了,把你排在后边。” 
 
  “啊?”他问,“这墙不是你们砸?” 
  “当然不是。”包工头黑瘦的脸,只叼着烟卷的牙齿是白的,“连这规矩都不懂?我们只管装修,砸墙是另外的人的事。” 
  “我到哪里去找啊?”他问。 
  包工头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本,低头翻了一翻,“这样吧,我给你介绍一个,这是他的电话号码。” 
  包工头走后,不到十分钟,砸墙的人来了。按包工头的设计,他要砸掉客厅和主卧室间的一面墙,使客厅变得阔大明亮;要砸掉客厅与厨房间隔的墙,把那里装成一个电视背景墙;要砸掉储物间与副卧室的墙,变成日本式拉门。砸墙的人弄清了他的意图,开价八百元。 
 
  他在心里叫了起来。这个价钱,是他每月工资收入的一半。他摇了摇头,问:“便宜一些吧。”砸墙的人不屑地摇摇头说:“一分钱不能少。你知道这要出多少力?要不你去找别人试试吧。” 
 
  他想把价钱讲到四百五十元,砸墙的人死活不同意。末了,他只好放他走,又给包工头打电话。包工头说:“没关系。装修的工人不好找,砸墙的民工到处都是,你到街上去转转看。” 
 
  其实包工头也是个农民,但是他习惯了这么说。 
  他来到街上转了转。真是不转不知道,一转吓一跳,他转了不过两条街,就看见许多下岗工人和农民,蹲在路边,面前竖着小牌牌,上面写明各样技能和工种,待人雇用:什么瓦工、电工、油漆工、保姆……当然也有砸墙工。以前他上下班,心思不往这边想,竟对这些人熟视无睹。现在看来,这些人不知存在多少年了。他上去搭讪一个砸墙工,立刻有五六个砸墙工围了上来,问他砸什么样的墙。 


作品集于晓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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