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墙(2)
时间:2017-01-04 作者:于晓威 点击:次
“你们去看一看吧,不过话说回来,价钱谈不好,我可不付腿脚费。”
大家簇拥着来到他的家,在七楼。进了门。简单听他一指点,一个五十多岁的砸墙工说:“怎么少也得五百元。”
他心里暗觉此行颇有收获,不过他还是想把价钱压到四百五十元,那是他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可以承受的限度。争讲了七八分钟,谁也无法说服谁,有一个砸墙工最先低着头出去了,接着又出去一个,剩下的几个人互相瞅了瞅,干脆都出去了。他愣了一下,也只好跟着往下走,倒不是出于礼貌送客,而是他还得继续上街找砸墙工。
就在刚刚下到一楼门口的时候,他觉得身后衣摆被谁扯了一下,应该是那些砸墙工当中的某个。回头看,是一个少年,大约十七八岁,很瘦弱。他不认得这个少年,自然,也不知道他扯了他一下是什么意思。“我砸。”少年小声说。少年觉得这个房主似乎面熟,但是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他。“你?”他问,打量了少年一眼,似乎不相信少年的手艺与体能。“我砸。”少年又小声重复一遍,比第一次说出的这句话多出一点口吃,但是一下子说到他心里去了。“我只要四百五十元。”
在一个小他差不多三十岁的少年面前,他不好意思立刻表露他的暗喜。他看看已经走远了的那些砸墙工的背影,冲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径直向大街上走去。
“喂!”他喊。
“我去拿工具。”少年说。
少年开始砸墙的时候,才知道这墙真的不好砸。他用自行车驮来的工具倒是不少,尖口镐、平口镐、錾子、铁锤,还有清运垃圾用的铁锹、笤帚、蛇皮袋。是的,他不光要把墙砸倒,还要把产生的庞杂垃圾运送下去。所谓运送下去,就是一趟趟用袋子背下去,因为这栋楼没有电梯。
少年从农村来到城里,已快半年了。这中间吃了多少苦,他记不清。反正,他知道,他家里有一位病爷爷,还有一年下来以种地为生却得不到几个钱的父母,再就是他和妹妹。最要命的数他妹妹了,在这座城里的高中读书,每学期要花的钱的数目简直比地里的虫子还多。他初二的时候就下学了,念不起,在家挖沙子。父亲说妹妹学习好,供妹妹。他听父亲的。其实父亲不说,他也想下学了,他那么喜欢自己的妹妹。
后来沙子不让挖了,乡里说怕水土流失,那么他就跟人家学习养林蛙,却总是丢。林蛙这东西,全在自然的山谷河涧里生长,谁也不能天天没黑没白地守着它们,结果每每让人半夜乘虚打劫。丢了几次之后,把希望也弄丢了,不干了,去偷偷在煤矿里干。人家好歹照顾他小,不用下井,在地面勤杂,结果去年煤矿被上级清查,属非法煤矿,被封掉了,井口全埋了。自然,他又无事可干。
今年三月份他来到城里,从蔬菜市场倒菜零卖。两个月下来,倒赔三百元。他不懂得蔬菜这东西,一天卖不出去,隔夜就要掉秤的。所谓掉秤,一是指失去水分,重量减轻,二是指新鲜不再,顾客不买。再加上他又不会耍弄秤杆子,完全实斤实两,哪有不赔钱的道理?
他这才知道,原来卖菜也是很难的。
后来他听人说,砸墙是一门新生活计。城里人住房条件好,要求也高,无论多好的新房格局,只要不投他们脾气,一律砸掉重砌。其实那砖和水泥、白灰,是另一种粮食啊,却一堆堆地糟蹋掉,他真心疼!渐渐地,他见识到城里人浪费的东西太多了,这点砖头、水泥和白了灰算什么,说到底,不就是泥土吗?凡是和泥土有关的东西,原来都不值钱。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也就学会麻木了。是啊,你光心疼有什么用啊,难道能把它们全部搬移到自家的农村院子里去?
少年抡圆了铁锤,用力地砸墙。已经一口气砸到中午了,他把早晨买来的四个馒头全部吃光——都没来得及消化,接着又砸,却也只砸掉一堵墙的五分之一。这墙太难砸,难怪那些有经验的砸墙工价钱低了根本不干。他们知道这栋楼的质量好,水泥灰号高,非常坚固结实——当然也就非常难砸了。少年哪里知道?他干了才不过两个多月,对这座城市还不熟悉呀。
上午和其他砸墙工一起来到这里时,他就奢望能把活接下来。但是他年纪小,不敢和别人争,虽然他也聪明伶俐,也有体力。最后,大家都走了,他担心房东嫌他没经验,不雇用他,就咬牙喊出了一个让他自己也感到吃惊的价钱,“四百五十元”。少年太需要这些钱了。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父亲近乎苍老的面庞。他知道,这是因为父亲的眼前一定浮现出妹妹的面庞。妹妹前天托人告诉父亲,她要交这个月的伙食费了,还有习题试卷费和体检费,总共刚好四百五十元。家里已经借不到任何钱了,无奈,父亲又到村里把电话打到学校,要妹妹找到哥哥,转达他的话,让当哥哥的一定想想办法。
少年感觉自己运气挺好,只是这墙真的太难砸。少年不知道(也许不愿承认),他其实还是欠缺一点经验的。比如砸墙,要先从墙角砸,自下而上,然后地球引力会帮上他一些忙。当然,这只是技巧之一。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靠力气。
晚上七点,少年收工来到街上,这才发现他的自行车没了。
他紧张地搜寻。他的自行车就放在街边人行道的一棵树下的,没想到人来人往之下还会被偷走。
他已经丢了一辆自行车了,一个月前。虽说那只不过是花五十块钱买到的二手车,他内心却无比心疼,乃至产生一个想法,这座城市最坏的坏蛋,莫过于偷车贼了。他新买的这辆自行车,仍旧是二手车,花了三十元。他靠它代步,每天往返城里和郊外他暂住的简易工棚,更靠它驮运那些砸墙工具,让它们尝试熟悉各种有待被摧毁的墙体。如今,他感觉心慌,并且伴着一种焦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