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面前,哪有兄弟——水浒传那些不动声色的残忍(2)
时间:2017-02-26 作者:闫红 点击:次
他因此事被发配到沧州,知府见他“一表非俗,貌如重枣,美髯过腹,先有八分欢喜”,知府四岁的儿子更与他投缘,一见到他,就说:“我只要这胡子抱。”
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端严美貌”,“知府爱惜如金似玉”,幼年贾宝玉大概就是那个样子吧。从此后,朱仝主要职责就是抱这个孩子到街市上玩耍,天真的孩童犹如天使,一定在许多时刻,温暖过身处羁縻中的朱仝。
梁山人却盯上了这个小娃娃。七月十五夜,朱仝带小衙内去看河灯,小孩儿打扮得十分周正,穿着一领绿纱衫儿,头上角儿栓两条珠子头须,他活泼泼地等待着和朱仝去玩耍,并不知道,灾难已经专为他,埋伏在那里。
朱仝扛着小娃娃走在街头,雷横出现了,要朱仝借一步说话,朱仝放下小衙内,跟他到个僻静地方,见到吴用,与雷横一道劝朱仝上梁山。朱仝亦是断然拒绝,他犯的罪行并不严重,一年半载就能够还乡复为良民。这原也在宋江吴用预料之中,于是,当朱仝回转,到处找那小孩儿,却发现,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娃娃,已经被李逵一劈两半,尸首就在朗朗月色下。
每次看到这一段,都不忍卒读,替那孩子难过,替他父母难过,更替朱仝难过。似他这样重情重义之人,如何面对那个孩子的惨死,知府对他的不设防?
朱仝自然不肯罢休,恨不得一口吞了李逵,要与他厮杀。吴用、雷横点明是晁盖、宋江两位的主意,他仍是盯着李逵不放,提出,若有黑旋风在,他死也不上山去。最终李逵被留在柴进的庄园里,朱仝也偃旗息鼓,不再纠缠,到了山上,见到晁盖宋江,叙说旧话,连日宴饮,他从未追问他们一句。
如此淡定者还有扈三娘,我曾在前文里说过,除了她一个哥哥,她全家都被李逵杀掉了,她被安排嫁给好色又窝囊的王英,却也见宋江“义气深重,推却不得”。
从徐宁到卢俊义再到秦明朱仝扈三娘,都是被宋江他们暗算了,被欺负了,他们不但几乎没有任何反抗,反而很快与宋江们打成一片。
当然,秦明一开始是拒绝的,“怒气于心,欲待要和宋江等厮并,却又自肚里寻思。一则是上界星辰契合,二乃被他们软困,以礼待之,三则又怕斗他们不过。因此只能纳了这口气。”待宋江答应把花荣的妹子嫁给他,他“见众人如此相敬相爱,方才放心归顺”。
他这一归顺,马上就很投入,出谋划策,主动提出把兵马都监黄信也拉拢过来。朱仝扈三娘倒是没有他表现得那么积极,但后来作为梁山人冲锋陷阵,似乎前尘往事,俱已灰飞烟灭,往昔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平常心想想,未免失真,但是,他们遭遇的,本来就非平常事件,在一种极端处境中,本能会让自己,活下去,哪怕像狗一样活下去。
刘慈欣的《三体》里这样描述“三体文明”:所有的情绪,像恐惧、悲伤、幸福、美感等等,都是三体文明所极力避免和消除的,因为它会导致个体和社会在精神上的脆弱,不利于在这个世界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三体世界所需要的精神,就是冷静与麻木。”
三体人活在极其恶劣的生活环境中,时而处于双日凌空的烈焰炙烤中,时而处于极度寒冷的永夜里,人们需要不定期地脱水冬眠,碰上恒纪元时再浸泡重生。在生与死的缝隙里,他们怎么可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那些只会引发无端内耗的感情,被尽数删除,最后,只剩下冷静与麻木。
卢俊义他们也是这样,上山容易下山难,跟官府翻了脸,还有一个梁山在那里,跟梁山翻了脸,他们还能往哪里去?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须将那些不必要的情感删除干净,因为冷静所以麻木,因为麻木,所以更加冷静。
这是人之常情。听一位远房姑姑说起她童年的一段经历,那是饥荒年月,有天,她路过婶娘家,婶娘站在门口对她招手:“来来来”,唤她到家中去玩。她以前也经常在婶娘家里玩上好半天,那天,不知怎的,就觉得不对劲,她没有进去,而是飞快地跑开了。
不久,就听说,那婶娘把一个到她家里玩的孩子掐死了,然后吃掉了。她算了一下那日子,正是婶娘唤她的那天,再回想婶娘当时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正是那正常,让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都心有余悸。那种冷静与麻木,是非常环境中的常态,饥饿让人把自己的良心也给吃掉,只剩下本能。
梁山生涯一向被描述得极其恣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称分金银,整套穿衣服”,但内里的残酷,人人都清楚,各自的选择,也都出于对力量的权衡。步步惊心,步步为营,每一个人都是在刀尖上行走,要把自己的意志磨成铁,来不得半点感情用事。
然而,为了营造良好的秩序、相对松弛的气氛,鼓舞士气,安慰自己,他们也要制造出另外一套语码,比如“替天行道”,比如“兄弟情义”,于是,你只见每日家欢声笑语,看他们心无芥蒂,并肩作战,驰聘疆场,个人的感受,石沉大海——如果他们不让那些感受沉下去,被湮灭的,就是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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