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泰山记
时间:2016-12-25 作者:于坚 点击:次
虽然这个时代最时髦的登山方向是朝着海拔去,人们穿着德国或美国设计、中国制造的登山鞋,朝珠穆朗玛去,朝阿尔卑斯去。但泰山依然是中国最伟大的圣山,至少在普通人心目中是如此。登泰山不难,不必有什么登山装备,甩着两只手,最多在山门那里花5元钱买根竹手杖。泰山的一个意思,就是任何人都可以登上去。“泰,安也”(《字汇》),“宇泰定者,发乎天光”(《庄子·庚桑楚》),“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论语·尧曰》),此山如果不泰,而是奇险危绝,那么大多数人是爬不上去的。比如华山,因为开通了缆车,现在旅游的人多了,过去能够登上去的,基本上是探险家。“泰”是一种普遍广大深厚永恒的定力,共享的范围广阔。所以登泰山是一种赶庙会式的活动,红男绿女、南腔北调、扶老携幼,浩浩荡荡、摩肩接踵,不是去探险,而是回家,回到某种永恒的怀抱中,安于泰。
孔子登泰山,想必与今日大多数人登泰山一样,悠悠晃晃,一路妙语论道,述而不作,把老生常谈说得字字珠玑。在松荫下听一阵雾,走一段,又卧在肥石上听一阵溪唱,再走一段。边走边思,思路,必须安之若“泰”,如果每走一步都要惊魂半晌不定,“畏产生于敞开了的未来,惧形成于丧失了的当前”(海德格尔),就没法思了。“存在之思是一种高级的漫游……幽僻小径,它拒绝成为一条拯救之道,也不会带来什么簇新的智慧。这条小径至多不过是一条田间小路”(海德格尔)。我曾经去德国海德堡,那里的山上有一条“哲学家小路”,据说费希特、谢林、黑格尔、费尔巴哈、海德格尔……都走过。我在一个黄昏去走了一段,今日回想起来,那山也是泰山似的安泰。只是冬天不能走,因为小路是用石块铺就,冬天一结冰,行走就非常危险了,所以路口赫然有一块牌子告诫,冬天有生命危险,不得进入。哲学家们在冬天,只好像熊一样冬眠。
上泰山的路有很多条,只有孔夫子的老乡——本地居民知道。大多数游客都只能走用石阶修起来的、要收门票的这条。泰山本是舒缓陡峻、地势不同的,登山的“直线”一修,山势就成了一条直达山顶的陡坡,省略了原始山路的七弯八拐,时间也省多了。但许多路段很无趣,石阶一级接着一级,登山者喘气喘得像是在参加奥运会,年轻人还要比赛,用最短时间抵达山
顶成了登山的唯一目的。我估计孔子当年登山,必是依山势,“之”字形攀登,“仁者乐山”如何乐路,要在林泉松壑之间绕行,顺着地势,它高你高,它矮你矮,它平你平,它陡你陡;它雾出高岫,你拨雾而深:它泉过低谷,你涉水而湿;水一样地随物赋形,顺着山之路,而不是一条强行霸占的直线,泰山没有这种直线。登顶也不足唯一目的,对山势本身的体会才是登山之乐。现代人虽然不登珠峰,但心思与登山队员还是一样,只盼着登顶这条“拯救之道”,而忽略“途中”。更快的,直接坐车子到山腰,再乘缆车,几分钟就可直奔山顶,省略了登山。泰山之顶,如果不是盖了许多庙宇,原始的样子,最高处就是几块枯石,就像失去了头发的秃子。
我们一行,也逃不脱“抢占制高点”这种时代哲学的影响,第一日上山就错过了泰山经石峪《金刚经}石刻,那石刻在登山直线的一侧,旁枝逸出,泰山的一条缝里面,秘藏于松树之间。眼见行人个个低头赶路,就担心自己走慢了泰山就要被高速列车运走似的,错过了“圣经”。
孟子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孟子。尽心上》)(易经》上说:“泰,小往大来。吉,亨。”(《周易·泰卦》)小往大来,从小鲁到小天下,孟子超越性地阐释了孔子的登山之旅,“登泰山而小天下”,将泰山形而卜了,泰山在孟子这里,不是一座实实在在的山,而是一座圣山,是“拯救之道”。所以给我这个读书人一种印象,泰山似乎像西奈山那样,寸草不生,只有石刻、不朽的文字与神迹。我为泰山准备的不是脚底板而是磕膝头。
当我在一个春天抵达泰山时,发现它其实草木葱茏,流水潺潺,满山鲜花,松、柏、柳、杨、槐、梧桐、瓦松、山柳、花楸、石竹、麻栎、海棠、野樱花、核桃树、枣树、杏树,桃树……万木林立,山谷苍翠。飞禽走兽想必也是有的,只是躲着我们。最美的是山北的泰山美人梨,正大片大片地开着花,像是刚刚下了—场小雪。山谷中到处是敦实的美石肥岩,深厚浑圆,其间溪流潺潺,山景柳暗花明,峰回路转,雾去云生,真是一座可以颐养生命的灵山。据说历代帝王来泰山封禅,都要“食素斋,整洁身心”。素斋,就是大地的原生态,生命的本源。齐鲁大地,呆板的大平原上忽然出现这样一座天赐的花果松柏清泉美石之山,那就不仅是给养,也是启示。世界已经如何,世界应当如何,泰山是一道准绳。道法自然不是乱法,上善若水,法的是泰山。“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果在荒山绝岭,大漠孤烟,孔子大约也生不出“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的哲思吧。这就是“泰”。
如果把满山的松比作笔,把满山的巨石比作墨,流水青天,那么登泰山就像是在文房四宝中行走,何况历代文人还在山石上刻了那么多字。在石头上刻字是大事,那石头本是黑暗之身,字一镌入,石头就被文身了,文明了,被文照亮了。石头本来不朽,但现在升华到更高层次的不朽,在我们这些一代代生下来又死去的人类中不朽了。中国文明就是文的明,文明就是神明,文是具有神性的,文不是抵达神的阶梯,文就是神力的表现,无非力道强弱罢了。每一代人都知道泰山石刻,登泰之路就是一部中国书法史,山脚是近代的,力道气息奄奄。到了山顶,写字的是秦朝的李斯,遒劲刚健。内容也不同,近代的文人,小聪明多,有个秀才题在岩石上的字是“虫二’,什么意思?同行中有智者,猜出是’风月无边’。山顶有唐玄宗亲自撰写的《纪泰山铭》“《尔雅》曰:‘泰山为东岳。’《周官》曰:“兖州之镇山。实为人帝之孙,群灵之府。’其方处万物之始,故称岱焉;其位居五岳之伯,故称宗焉。自昔王者受命易姓,于是乎启天地,荐成功,序图录,纪氏号。朕统承先王,兹率厥典,实欲报玄天之眷命,为苍生之祈福,岂敢高视千古, 自比九皇哉。故设坛场于山下,受群方之助祭;躬封燎于山上,冀一献之通神。”浩浩荡荡,光明磊落,既大气又谦卑。就是天下第一人,也还是战战兢兢:“岂敢高视千古, 自比九皇。”李斯的字,意思看不明白了,只剩一笔一画越发苍凉雄劲,似乎上天被这文字的神力感动,风吹雨刷,雷摹电刻,日日夜夜跟着描画,无数岁月后,李斯无奈,又把他的字还给了天,可谓天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