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是无法缓和自己的呼吸
时间:2016-12-22 作者:尉克冰 点击:次
(一)
二爷叫尉新泉。1948年4月,他永远走了。那年,他17岁。
前段时间,我无意中在老家发现二爷两本日记。一页又一页的纸,被时光打磨得斑斑驳驳,被岁月点染成了暗黄色。二爷就安睡在日记里,不曾离去。
真不敢相信,那些日记是二爷10岁时写的!单看那隽秀挺拔、苍劲有力、飘逸灵动的毛笔小楷字体,就不能想象它们出自10岁少年之手。更不用说,读到那些文采斐然、思想深刻的文章时,我有多么惊奇诧异,又是如何扼腕叹息。
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一张张泛黄的宣纸。战乱是那个年代的音符,灰暗是那个年代的底色。入侵者的罪恶,就是以野性的占有欲望和蛮霸的抢掠争夺,破坏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和平与安宁;就是用血腥的欺辱和压迫,撕碎人民对于美好和幸福的憧憬。年幼的二爷,就是在硝烟滚滚和炮火隆隆中坚韧地求学,就是在残酷现实与渴望和平中求得生存。
二爷的日记,字字如泣如歌,打落在我心头。
(二)
“现今,正在世界纷乱、国际惶荡的时候,物价腾贵,谋生艰难。我所在学校使用的笔墨纸砚,比别处价高。我手文钱缺乏,着实痛苦。为此,我少写些字。一天两张大楷,一张小楷。此外,一篇纸也不能浪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战乱中的孩子早成熟。一个年幼的孩子,弱小的肩膀怎能担起那样的艰难和苦痛?可是,他却能!尽管那样苦涩,他却丝毫没有动摇求知的信念。他怀着高远的志向,迈着坚毅的步伐,一次次在超越痛苦中,寻求目标,获取生存的快乐。
“我们做事,要立志向,养成忍耐的性格。好逸恶劳绝不会有什么成就。汉朝匡衡,凿壁借光,多么坚韧耐苦。现在,我们坐着杌子,在教室里,如果不好好读书,对得起家长吗?”
一篇小小的日记,折射出二爷发奋读书的决心。他乐观地与汉朝的匡衡进行对比,怀着积极的心态读书,又是多么值得生活在安逸中,却滋长着惰性的年轻一代学习!
二爷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农民的拮据,农村的穷困,农业的落后,民生的凋敝,他尽收眼底。他在日记中写到:“其实,农村生活是一种最辛苦,也是一种最愉快的生活。我们假使将农村组织进行改良。那么,农民自然安居故乡了。”他时刻体恤着农人的艰辛与不易。他真正懂得“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的真谛。
一个人,在苦难生活中,关注的不是自己,而是劳苦大众,这个人就是道德高尚的人,他有着至高的境界。二爷正是这样。底层的苦难永远胜过他个人的苦难,底层的痛楚永远胜过他个人的痛楚。他在日记中多次将矛头直指大地主们,一针见血指出他们的剥削本质,“我要劝大地主们,你们不耕自食,还不发些慈悲,减轻些田租?”
国有内忧,更有外患。外邦入侵,山河破碎,满目疮痍。二爷心事凝重,紧锁眉头,将小拳头攥得咯吱吱响,恨不得自己能奔赴前线,横刀立马。可是,他太小了。他只好在茫茫夜色里呐喊呼号,让幼小而悲壮的声音回荡在广阔苍凉的穹宇间。
“国为公共的,不保不可。虽云保国,而需忠勇,还要同心。如此,国家何不安哉?”,“两鸡斗时,四目对射,至死不退,非常勇敢。国家的兵若能如此,我国何能亡?”这些文字,集中反映了二爷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对和平美好生活的向往,表达了同心协力、奋勇顽强、驱赶外邦的强烈主张。饱受战乱之苦的二爷,多么渴望和平!他希冀这个世界没有压迫,没有欺凌,充满民主和平等,充满温暖与和谐,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大家庭。可是,他是不幸的。他的时代,充满了动荡不安,充满了惊悸恐惶,充满了深重苦难。然而,他没有厌世,没有抱怨,没有回避!他用自己坚强的理性和顽强的斗志,直面现实!
亡国之痛,如一把利剑刺进二爷的灵魂里。他暗暗下决心,既要习文,也要习武。他要练就一副强壮的体魄,驱赶外邦,报效祖国。每天,天还不亮,他就起床练功了。耍刀,舞枪,挥拳,弄棒,他样样精通。为了练习臂力,他每天早晨都要反复抓举一块重五十斤的石锁,没过多久,他用一只手就能将它轻松举过头顶。他刻苦练习跳跃本领。一米多高的平台,他双腿齐跳,纵身而上;两米宽的壕沟,他腾空而起,一跃而过。他结实健壮的身体里,积蓄着无限的能量。
泱泱大国,几亿民众,岂能卑躬屈膝,做亡国之奴隶?保家卫国,是二爷的信念。信念的力量是惊人的。信念在他体内,像一座火山,也许会暂时沉默,但只要是火山,一定会证明自己的热和光,证明爆发的震撼。只是,这需要时间!
忍看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他痛心疾首,怒不可遏,奋笔疾书,言犀语利。可惜,他只是个孩子。尽管一腔郁郁如裂帛,但,没有人能听得到他呼号的声音。他只能饱蘸着忧伤的泪水,把孤独和愤懑写进自己内心深处。
冷酷绝情的时代,将二爷读书报国的美好梦想,一点一点,撕成碎片。那一刻,我听到二爷肝肠寸断的悲泣声。
“光阴似水,不知不觉,我已读书三年了。我心实愿升学。可惜,家庭狭小,经济困难,父母不叫。我无奈何。只得安慰自己做商,发展吾国之工商业。”
读书,报国。报国,读书。他从未动摇过这样的信念。可是,战争,贫穷,这两个可恶的凶手让二爷的理想难以为继。“家庭狭小,经济困难,我无奈何”,这几个字,字字如刀,划在我的心口。
1941年冬季的一天,二爷上了他最后一节课。那天晚上,二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实在不甘心啊,他不能就这样一事无成。而中途辍学,碾碎了他童年的梦。自己面前,巍然耸立着几座难以攀越的大山。路,被阻断了。前方,已经行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