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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共浴室(3)

 
  吃食堂不成了,事情还是回到公共浴室,我总得做成一件。这少体校的肉体的生活啊,真的让人骚动不宁。我的同伴——我还是得靠她,她有一日对我说,和那些小孩子一起实在太吵了,就像鸭棚;然后,她提议,星期四的晚上,只有一个高年级篮球班训练,我们来洗澡好不好?我发现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从来不在公共浴室洗澡,所以才很自然地向我发出邀请,于是,不管情愿不情愿,我都只有点头了。没承想,洗澡的机会这么轻易地来临了。也许,事情本来就是这样,自然而然,我很快就会突破禁区,从此,敞开我的身体。 
 
  星期四的晚上,我们俩走进了少体校,少体校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肃穆。我们从来没有在这个日子来到这里,我们来到的时候,这里总是壅塞着小孩子,领衣柜前人头攒动,同时喊着自己的号码,一身身汗臭的球衣和一双双脚臭的球鞋从人头上传递过来。而此时,没有人,灯却照样亮着。越过体操房和露台,传来篮球撞击篮板的“砰砰”声,落在沙地上略为喑哑的声音,还有教练,一个男教练的吆喝口令声。我们经过冷清的前厅,领衣柜台的灯下空着,那专负责收取运动衣的老伯伯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们直接进了更衣室。储物箱的门或开或关,看得见那些推拉的手是多么粗鲁没有耐心,箱内空空如也。代替小孩子的鸡屎味的是一股水泥和木头的凉森气。我们任意选择了储物箱,没有人和我们争抢。我的同伴迅速脱了衣服,而我还留着一条短裤和一件衬衣,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牙齿打着战。同伴她奔进浴室,旋开了莲蓬头,转眼间,就将热气蒸腾,暖意洋洋,出一头一身的大汗。可是,莲蓬头没有水。她哆嗦着又去旋下一个莲蓬头,再下一个莲蓬头,都没有水。她裸着身子,奔来跑去,因为急切,也因为冷。她完全的不像了,不像那个裹在衣服里,与我同出同进的人。心里不由生出一种嫌恶,还有悔意,今天真不该来的。可是,我忍不住要羡慕她,羡慕她的坦然,不怕羞,这可能就是因为,她没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我有吗?我好像是有的,因为我不能像她那么公然敞开。那就是有,又是什么呢?不知道,我不了解,不了解我的身体。忽然,她欢叫了一声,有一个莲蓬头洒下了细细的水珠。这完全可能是停水之前,储留在水管里的一截热水。因为缺乏压力,流量很小,竟一直那么洒下来,在半空中便不见了。她站在莲蓬头下,招手要我过去。 
 
  我穿着衣服走去,就这么走到莲蓬头底下,就在这一刻,莲蓬头又止住了洒水。我身上已经洒到几滴水,衣服半湿。她呢,仰着头摇一棵树一样摇着水管,又摇下来一些水珠,就像一阵梧桐雨。她的头发全湿了,贴在头发上,显现出头颅的轮廓,看上去很像一只猴子,小猴子。我甚至不敢看她,好像会看去她的秘密,我们都是有秘密的年龄。奇怪的是,她对自己的秘密全无自知。她摇了这一杆水管,再去摇下一杆,每一杆都被她摇下一阵子水珠。正摇得兴起,进来几个大女生,她们喝住了她,让她住手,说她要把水管摇坏的。她们头发湿淋淋,脸上红扑扑的,透出洗过澡的洁净暖和的颜色。这说明,少体校里,还另有一个洗澡的地方,也许是教练们专用,而她们也可以跟着享用。 
 
  有了这一次未完成的洗澡,我再也不动念头,公共浴室最终成为我不可逾越的禁区。之后不久,因为训练成绩欠佳,我被淘汰出少体校,又回到单纯的套中人的生活。有时走过少体校门前,我会惊异在这石头基座,拉毛墙面,堂而皇之的欧式建筑里,其实是藏着一种烘热骚动的肉感的生活。而我已逃离出来,不必再为自己的身体害臊,又为这害臊折磨。 
 
  几年以后,我们成为中学生,下乡劳动。在农人屋舍的泥地上,我们两个一对,两个一对,将各人的被子一条铺,一条盖,然后挤在一个被窝里。我们每晚相拥而睡,就像一对甜蜜的恋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身体的秘密消失了,不是烟消云散,而是,瓜熟蒂落,离开了我,就像果子离开了树。 
 
   
  【作者简介】王安忆,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农村插队,1972年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任上海《儿童时代》编辑,1980年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69届毕业生》、《黄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长恨歌》,中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华梦》、《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本次列车终点》、《小鲍庄》、《小城之恋》、《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说《民工刘建华》、《世家》、《化妆间》分获本刊第十、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协主席。 
 


作品集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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