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浴室(2)
时间:2016-12-12 作者:王安忆 点击:次
不过,有一回,一个老店员却给我,还有母亲解决了大问题。那是一个中型的百货店,就在我家的弄堂口,我妈妈带我去买冬天的棉毛裤。像我这样比同龄人早抽条儿的孩子,现成的衣裤总归是不合适的。宽度正好,长度就不够,长度正好,宽度就套得下两个我。而棉毛衫裤这类东西,又不可能量身定做。这一回,那内衣柜台的店员向我们提出一个很好的建议。他对妈妈说:带你的孩子去体育用品商店,买男式的运动裤作棉毛裤,男式运动裤的门襟是不开缝的。我妈妈欣然带我前往弄堂对面的体育用品商店,果然买到了合身的暖和的内裤。可是我却并不高兴,因为老店员的建议暗示我不像是一个女孩子,我只能到男性的衣裤中找尺码,这让我心事重重。
就连大街上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他们全都是火眼金睛,又好像我已经有了记认,那些秘密的记认,它们躲不过有经验的眼睛。所以,我既不能与小女孩子为伍,大女生且看不上我,成年人呢,则使我害怕,他们窥得破我的秘密。我只能够独自一人,这使我的形貌举止更加古怪。有一回,我和我少体校的同伴走在马路上,谢天谢地,我总算,至少在形式上,还有一两个伴。我想她们只是出于面子关系,不愿太给我难堪,才邀我一同进出。但这是在表面,内心里,我与她们相距十万八千里。这一天,我们一起走在去往少体校的路上,从热闹的大马路弯进一条小马路。小马路上依然是热闹的,嘈杂的热闹,不像大马路那么华丽,这里走着的显然是居家的住户,身上携着柴米油盐的气息。我们穿行在他们中间,很快就发现了那个尾随者,严格地说,是我发现,她们木知木觉,兀自走路和说话。我发现了那个尾随者,他从大马路上开始,就跟在我们身后,也是老年的男性,在我们那个年龄,老年是指三十五到四十五岁之间。他矮墩墩的个子,穿一身洗旧的蓝制服,手里提一个也是陈旧的黑色人造革包。这个年纪,无论怎么看,都是陈旧的。他随我们从大马路弯进小马路,相隔五六步的距离,一点儿不掩饰他的跟踪。紧接着,我惊恐地发现,他跟的其实只是我们中的一个,那就是我。他眼睛看着的就是我,而且很奇怪地,带着微笑。我加快脚步,那两个同伴自然也加快,我们都是少体校的训练生,有一定运动素质。可是,那跟踪者也加快,于是,缩短了与我们的距离。他好像要找上门的样子。我已慌了手脚,几乎哽咽起来,同伴们终于发现了我的失常。不待她们向我发问,跟踪者已经走到与我们平齐,脸上的微笑更显著了。他看着我的脸——他果然是冲着我来的,他说:你这里长了个什么?他用手在他自己的腮上比画了一下。我照了他的手势触了一下腮,那里有一片瓜子仁,是方才吃果仁面包粘到脸上的。他这才释然,离开我们走了。同伴们也回过身,继续走路,仿佛这一幕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可吓得不轻。我不知道,她们有没有遇到过类似的事情,说不定,也有过,只是她们装的没事人的样子。小孩子就是这样讳莫如深,为了保护她们的尊严。
遇到这许多古怪的事,让我对自己更加害怕,我一定是什么地方不对头了,否则怎么解释——人们显然从我的身上脸上发现了什么!我下决心要改变自己孤独的面貌,走出离群索居的处境。虽然我也有同伴,可我的心,依然离群索居。怎么改变呢?在公共浴室洗一个澡是个办法。
我渴望融入水珠飞溅中的那一群,成为盛开的肉色花朵中的一瓣,那夸张造作的叫嚷声里也有我的声音,肆无忌惮地相互触碰身体。我的身体在敞开中与大家的接近,接近,直至完全一致,没什么不同,那隐秘的变化就此消散,无影无踪。我将再无负担,无忧无虑。可是,怎么才能在公共浴室洗澡,我跨不出这一步。每一次,在更衣室,我只能将衣服脱到衬衫这一层,然后赶紧套上运动衣;或者,脱下运动衣,赶紧套上毛线衣和罩衫。转眼间,我的身体又成了芯子,密不透风。我沮丧地从挤挤的身体丛里退出去,说实在,那气味真的很够戗。如此坦然地混浊,也是天真的。我走出更衣室,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头脑是清醒的,清醒的不快乐。我愿意混入那浑浊的,带了鸡屎味却并不自知的空气里,那里有一种安心和安全。
我想,我还是先争取在公共食堂吃饭。那潮湿的,油腻的,白天也要开灯的水泥地小屋里,人叠人地挨在白木桌边,从搪瓷碗里划饭吃,有着一种虽然不完全裸露却也是肉感的挤簇的快乐,这也是一种集体生活。于是,我向我的同伴之一请教加入伙食团的手续。在我看来,这一个同伴比那一个更不嫌弃我,可能这全是出于某一种错觉,我觉得她比较对我随便。偶尔的,她会勾住我的肩膀,这也是因为我们都是大个子,要是在各自的学校里,很少有同龄人能够到我的肩膀。学校里的生活是严谨的,同学之间也比较矜持,我们在一起就是上课下课,接受文明教化。所以,在那里,我们都是套中人。而在少体校,我们过着一种多少是肉体的生活。我们,无论是体操班还是篮球班,都在以不同的方式训练着肌肉、骨骼、韧带,提高弹性、力度、控制。我们在这里,身体从套子里钻出来。
再说回到在公共食堂吃饭,我请求这一位同伴带我入伙食团,她欣然答应。我将向妈妈要来的一块钱和一斤粮票交给她,她很熟练地一计算,说:买一斤饭票和八角八分菜票。我很纳闷,我的一块钱怎么转眼间就成了八角八分。她向我解释了许久,就算是白饭,不仅要粮票,还要钱,她甚至将柴火钱都算进来了。我的脑子却只在一点上,就是,为什么一块钱只能换成八角八分菜票。最终她的解决办法是:你再加上一角二分钱,那么一块钱就还是一块钱。我们这些人在少体校里练的,真像人们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带着这笔糊涂账,我们一同来到少体校的食堂,食堂回答我们,因为要求入伙的人太多,新近规定需要有教练的签名。于是我们又去找教练,教练,一个中年女性,戴近视眼镜,个头并不高,看上去不像是个篮球教练,而是一般的教师,只是从粗糙的黑皮肤和干枯的头发,可见出户外活动的痕迹。她问了我家离少体校的距离,父母是否双职工,家中有无人烧饭,等等情形,最后的结论是我不够入伙食团的资格,应该在家里吃好饭再来训练。眼看着事情泡了汤,忽然间我的同伴插言道:可是,她今天怎么办?她今天还没吃饭呢!教练说,今天我请你吃!于是我们三个人一起走进食堂,在白木桌的一角坐下。这一顿饭真够我吃的!籼米饭又干又硬,搪瓷碗的边是倾斜的,很难把饭划进嘴里,一旦划进嘴里,又咽不下去了。我不敢伸筷子搛菜,在我看起来,盘里的菜少得不可思议,我只能从盘边上拖几片菜叶。教练让我吃盘里唯一的一只酱油蛋,我没敢碰它,她也没有坚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