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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你一天忙到晚,究竟干吗?

  大先生到任何地方去,都给人一种匆忙印象,正好象有件事永远办不完,必需抽出时间去赶作。又好象身上被什么法师安有根看不见的发条,一经被什么小事扭紧后,即身不由己的整天忙到晚。事实呢,不过是“习惯”养成那么一种脾气罢了。但一个人若经过三十年还能好好保持他的习惯,我们一定得承认,这人被他人看作“怪物”,原是很平常自然的事!几个同乡老朋友都欢喜叫他做“洋人”,也是充满了友情开玩笑给的称呼。
 
  这个人的年纪,一眼望去,约莫在四十五六岁左右,若就性格说来,又只似乎还不到一半岁数。身材异常瘦弱,脸庞永远有点肮肮脏脏。瘦削的脸颊上嵌了一双红丝锁边的小眼睛,眼睛上套了一副黑胶边老凹光镜。看人时总迷迷糊糊,仿佛只能从方向上告给人“我正看你”,事实上是不大清楚的。
 
  鼻子皱皱缩缩,两撮鼻毫毛象两个刷子一般伸出鼻孔外,悬挂在新刮过的尖尖嘴巴上,上面还照例留下些粘液。口腔缩而略尖,好象时时刻刻在轻微抽搐。一张开时,就见出错落不齐排列草率牙齿中,有两粒包金牙齿,因之更加显得不调和。说话时口音哑沙沙的,含糊不清,声调低沉而忧伤。因为听觉不佳,听人说话时非大声叫嚷不分明,自己也就养成一种嚷叫的习惯。走路时两只瘦腿转动得很快,只是向前冲,过于急促时,便不免常常和人迎面相撞。别人若喝着说:“没有眼睛吗?怎么乱撞!”大先生就回答说:“你难道也没眼睛,不看见我是瞎子!”别人看看,好象当真是个瞎子,自然也就罢了。样子既不好看,穿著经常又十分马虎,所以陌生人从神气间推测,总以为非学非商,倒很象个侦缉队员的小助手,或侦缉队员的目的物。猥琐以外还处处见出一个“老枪”的派面,恰象是身心多年来即早已被烟膏浸透,烟气熏透,且必需用鸦片烟作粮食,方能继续维持生存。然而若仔细一点从这人像貌骨骼上看看,也许还可以发现一点另外东西。五官实在相当端正,耳大面长,鼻梁高直,额角宽阔隆耸,外表某种邋遢马虎处,终掩不住他那点人格的正直与热情,智慧和巧思。正象本地话说的,是个内相端正的人物。
 
  大先生既每天那么满街走动,因此所有本城开铺子的人,无有不认识他,且与他发生交易或其他友谊关系。作小贩的,摆屠案桌的,卖鱼卖菜的,柴米场上作经纪人的,邮政局送信和税关上办事的,传教行医的,以及刚在大街上排队游行的那些娘儿们,——总而言之,支持这个城市活动或点缀这个城市繁荣的,无不认识“大先生”,称他“大先生”,对于他充满好意和友情。
 
  他虽然永远好象那么忙,可无什么固定的目的和任务等待完成,完全是从习惯中养成的兴趣,一种闲散生活所许可的兴趣。到街上任何一处都可停下来,说两句笑话,嚷一嚷,再低下头去把铺子里新到的货物药品仿单商标研究欣赏一番,问问行市,问问销路,便鲇鱼似的溜了开去,要挽留也挽留不祝且时时象个水獭模样,从人丛中挤进一个生意顶热闹的南货铺,一直进到柜台里,就火炉边看看报,这里翻翻,那里看看,买点什么,又用手抓点冰糖、芝麻糖塞到口中去,或拿两个樟脑丸往口袋一放,待付钱时,却照例为人挡了回去,大先生,你又来这一手了,这也把钱?他总说公事公办,可是店老板却趁势抓一把新到荔子红枣之类塞到他那大衣口袋里去,笑嘻嘻的把他推出了铺子。来去铺子中人照例一见到他必照例叫一声大先生,坐一坐喝杯茶吧,你一天总是忙!如若遇到一个相熟船夫时,必然会说长道短好一会,或叫一声“干亲家”,约好上船喝酒时方走开。间或也许会被一个军官模样人拉住膀子不放松,“家乡”“前线”“天上”“地下”说了许多,末了且一定要邀他上馆子去吃一碗羊肉大面,叙叙契阔。却情不过时,即就近在面馆子门前站站,把一片刚出笼的黄蛋糕,一下子挤进口中,一面吃一面说:“大爷,道谢道谢,我还要有事去!明天见!明天到我家里来吃牛肚子,冬菌炖鸡。欢迎你来,包你有吃的。好,有朋友也只管邀来!这时节我还有好多事!”当真有什么事必需要他去作,他自己就永远不明白。可是别人如有事,询问清楚后,必即刻为人去作,却都把些自己待作的事放在一边。
 
  但自然还有些事他要做做,先是到城里相熟去处,点个卯,有老太太的,自然应当留下来听听骨风痛一类申诉,这种申诉便包含代找狗皮膏药的义务。有什么人家在玩牌,也就站在身后随便看看输赢。再出城转到河边,过税关趸船上看看当天拢了多少船,开动多少船,且就便向税关中办事人打听一下有无名人要人过路。到把所要知道的弄清楚后,再沿河滩走去,看看停靠在码头上的船只,起卸些什么货物,有些什么新奇东西,或是一个外国传教师的行李,或是“中央”的机器,他照例都可以从管税关的人打听清楚。且可从水手方面问得出上下游前一天发生什么新事。凡有关系值得注意的消息,他在另一时另一处叙述及时,必同时还把船户姓名背数得出。看完船后,就重新转到渡船码头去站站,看看渡口的风景,一时不上渡船过河,却先就码头边问问橘柚甘蔗行市,讲妥了价钱后,必挑选大件头买两三块钱,先把钱交给人,或嘱咐送到一个表亲戚处,一个朋友处,或送回自己家里。小生意人若嫌路远生意忙,不能抽身,不肯送货物去,大先生一定把头偏着瞅定那麻阳商人,做成绝交神气:“你送不送?不送就拉倒!”人若说:“不知道房子,怕把门号弄错。”大先生一定说:“你送去,到了那里问十二号门牌,不会错!”如果生意闹僵时,大先生必赌气不要。迟迟疑疑他就不要。“嘿,稀罕你的宝贝,维他命,人参果,还我钱好了!”
 
  说不定身边恰好有个好事船上人,两方面都认识,在旁边打圆场说话:“傻狗子,你只管送去,大先生还会亏你?他房子不会认错,门前有株大青树,挂了块大蓝匾,门里有个大花园,大房子,大洋狗——大先生的保镖洋狗,尽管见人就叫,不乱咬人的!你送去,大先生不会亏你!”大先生听到这种称赞后,又高兴起来了,闭上一只小眼睛,妩媚的笑着,(笑时样子必更奇丑)重新取出钱包,在那小生意人手心里,多加了两角钱,“你送去,这是你吃酒的!我们一回生,二回熟。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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