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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秀和冬生(4)

 
 
  这二十年一种农村分解形式,亦正如大社会在分解中情形一样,许多问题本若完全对立,却到处又若有个矛盾的调合,在某种情形中,还可望取得一时的平衡。一守固定的土地,和大庄院、油坊或榨坊槽坊,一上山落草;却共同用个“家边人”名词,减少了对立与磨擦,各行其是,而各得所需。这事看来离奇又十分平常,为的是整个社会的矛盾的发展与存在,即与这部分的情形完全一致。国家重造的设计,照例多疏忽了对于这个现实爬梳分析的过程,结果是一例转入悲剧,促成战争。这小村子所在地,既为比较偏远边僻贵州湖南的边土,地方对“特货”一面虽严厉禁止,一面也抽收税捐。在这么一个情形下,地方特权者的对立,乃常常因“利益平分”而消失。地方不当官路,却宜于走私,烟土和盐巴的对流,支持了这个平衡的对立。对立既然是一种事实,各方面武器转而好象都收藏下来不见了。至少出门上路跑差事的人,为求安全,徒手反而比带武器来得更安全。过关入寨,一个有衔名片反而比带一支枪更安全省事。
 
 
  冬生在局里作事,间或得出出差,不外引导保护小烟贩一二挑烟土下行,或盐巴旁行。路不须出界外,所以对于这个工作也就十分简单,时当下午三点左右,照习惯送了两个带特货客人从界内小路过境。出发前,还正和我谈起巧秀问题。一面用棕衣包脚,一面托我整理草鞋后跟和耳绊。
 
 
  我逗弄他说,“冬生,巧秀跑了。那清早大队长怎不派你去追她回来?”
 
 
  “人又不是溪水,用闸门哪关得祝人可是人!我即或是她的舅子,本领不大,也不会起作用!追上了也白追。”
 
 
  “人正是人,哪能忘了大队长老太太十多年对她的恩情?
 
 
  还有师爷,磨坊,和那个溪水上游的钓鱼堤坝,都象熟亲友,怎么舍得?依我看,你就舍不得!”
 
 
  “磨坊又不是她的财产。你从城里来,你欢喜,我们可不。
 
 
  巧秀心窍子通了,就跟人跑了。有仇报仇,有恩报恩,这笔账要明天再算去了。”
 
 
  “她自己会不会回来?”
 
 
  “回来吗?好马不吃回头草,哪有长江水倒流?”
 
 
  “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
 
 
  “打破了的坛子,谁也不要!”
 
 
  “不要了吗?你舍得我倒舍不得,这个人依我看,为人倒很好!不象个横蛮丫头!”
 
 
  我的结论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于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说,“你欢喜她,我见她一定告她。她做得一手好针线活,会给你做个绣花抱肚,里面还装满亲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说,师爷也能帮你忙!”
 
 
  “早不说吗?我一来就只见过她一面。来到这村子里只一个晚上,第二早天刚亮,她就跟人跑了!我哪里把灯笼火把去找她。”
 
 
  “那你又怎么不追下去?萧何追韩信,下河码头熟,你追去好了!”
 
 
  “我原本只是到这里来和你大队长打猎,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还有这么一种山里长大的标致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是笑话,已快五十岁的师爷,听到我说的笑话,比不到十五岁冬生听来的意义,一定深刻得多。原本不开口,因此也搭话说,“凡事要慢慢的学,才会懂。我们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认识,性质通通不同的!断肠草有毒,牛也不吃它。火麻草螫手,你一不小心就遭殃。”
 
 
  冬生走后约一点钟,杨大娘却两脚黄泥到了团防局。师爷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鸡边,点数那二十个小小活动黑白毛毛团。一见杨大娘那两脚黄泥,和提篮中的东西,就知道是从场上回来的。“大娘,可是到新场办年货?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红岩口,明天才能回来。可有什么事情?”
 
 
  杨大娘摸一摸提篮中那封点心,“没有什么事。”
 
 
  “你那笋壳鸡上了孵没有?”
 
 
  “我那笋壳鸡上城做客去了,”杨大娘点一点搁在膝头上的提篮中物,计大雪枣一斤,刀头肉一斤,元青鞋面布一双,香烛纸张全份,还加上一封百子头炮仗,一一点数给师爷看。
 
 
  问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天是冬生满十五岁的生日。杨大娘早就弯指头把日子记在心上,恰值鸦拉营逢场,犹自嘀咕了好几个日子,方下狠心,把那预备上孵的二十四个大白鸡蛋从箩筐中一一取出,谨慎小心放入垫有糠壳的提篮里,捉好那只笋壳色母鸡,套上草鞋,赶到场上去,和城里人打交道。虽下决心那么作,走到相去五里的场上,倒象原不过只是去玩玩,看看热闹,并不需要发生别的事情。因为鸡在任何农村都近于那人家属之一员,顽皮处和驯善处,对于生活孤立的老妇人,更不免寄托了一点热爱,作为使生活稍有变化的可怜简单的梦。所以到得人马杂沓黄泥四溅的场坪中转来转去等待主顾时,杨大娘自己即老以为这不会是件真事情。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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