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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9)

  从浪漫的高山牧场回来后,我才知道又闯祸了。央金卓玛开始不说话,不仅不跟我和其美卓玛说话,也不跟娜珍大妈说话。她脸上的憔悴,是一个失恋了的姑娘的憔悴,她舌头后面的话语,难道也像益西活佛讲的,成了湖底的石头了?
  天下哪有母亲不知儿女心事的。你也别以为娜珍大妈一天到晚忙进忙出,从来不知道两个女儿在你面前玩的那些明争暗斗的小把戏;你也别以为一个淳朴羞涩的藏族老大妈,一点也不知道你这个城里人的花花心肠;你更别以为娜珍大妈一天跟你说不上三句话,她就没有最重要的话要说。你一定要记住,一个藏族老人发话时,相似于半个神灵。
  那天晚上,又停电,火塘里的柴被烧得“噗噗”地笑。藏族人终生都离不开火塘,对火塘他们有着丰厚的想象力,也寄托了丰富的希望。他们认为,火塘里柴火燃烧发出的声响,是神灵的笑声。它预示着:要么是有客人要到了,要么是有大吉祥了。
  请耐心等待。
  央金卓玛已经八天不说话了,而其美卓玛的话却越来越多,仿佛这对孪生姐妹约好了,一个代替另一个说话,一个代替另一个做所有的事情。在这些天里,央金卓玛打回来的柴堆成了小山,连娜珍大妈也说,啊啧啧,才是秋天,这个冬天的柴都够了。每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尽,央金卓玛就把奶牛的奶挤完了,然后去山上背水,家里石缸里的水满了,可央金卓玛还在背,汗涔涔地把一绺头发咬在嘴里,把炽热的爱埋在心里。其美卓玛想去找我的衣服洗,可是我穿过的和还没有穿过的衣服,全都湿淋淋地晾晒在院子里,以至于有几天我都没有合适的衣服穿;甚至我的一双开了口的登山靴,也擦洗得没有一点泥土,连开裂的口都缝好了。至于打茶做饭、斟酒捏糌粑这些轻松活儿,其美卓玛根本插不上手。青稞收了,山坡上的地都闲着,明年开春藏族人才会去翻挖那些土地,然后撒下希望的种子。可是有一天,央金卓玛拎把锄头就下地去了,一挖就是一整天。连寺庙里最博学的喇嘛都费解呢。
  火塘里的火烧得很旺,柴火不断发笑。那是在笑我啊。这时娜珍大妈发话了。她对我说——两个姑娘都大了,牧场上的母羊都跟种羊走,一起赶出去,一起赶回来。
  这个意思用我们的话来翻译就是:要么你娶这对孪生姐妹,要么你走人。
  我没有立马幸福得晕死过去,而是感到无边无际的迷惑和恐慌。我一个汉族人,一个瘸子,一个流浪汉,何才、何德、何能,可以一下得到两个女孩子的爱?
  唉,唉,唉!
  旺堆这个家伙像开坦克一般驾着他那辆东风大卡车,呼隆隆地闯进了村庄。他还在院子里就大声喊叫,朋友,下来喝酒去。
  村庄里有一个小卖部,日常生活所需物品,几乎都能买到,烟酒糖茶盐、纸笔电池墨,但最贵的烟每包不会超过五块钱,最奢侈的东西不过是本地产的澜沧江牌啤酒。旺堆往车上扛了两整箱啤酒。今天我们就喝澜沧江。他说。
  我讨厌喝啤酒,尤其是你和一个喝酒像喝水一般的康巴人喝啤酒,又是喝这种牌子的酒,你感到被灌下一条澜沧江的酒了,他仿佛才刚开始呢。
  旺堆把车开到一处林间空地,有一条小溪从中问穿过,幽静得能听得见水里的小鱼儿跃出水面又插入水中的脆响。从上旺堆的车开始,我就知道这顿酒差不多是一场鸿门宴。我坐在草地上说,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旺堆正用嘴把啤酒瓶盖儿一个一个地咬开,他递给我一瓶酒,阴阳怪气地说,不要啰唆,又不杀你,喝死你。
  没有任何菜,这个家伙刚才连瓜子也舍不得买一包。这叫请朋友喝酒?
  就把酒当澜沧江里的水喝吧。七八瓶啤酒下去后,我已经知道旺堆这些日子去了什么地方。他去拉萨朝圣去了,不是开车去的,而是去尽义务。村庄里有一个叫多杰的年轻人,去年发愿要磕长头去拉萨。这样的壮举一般需要三四个人给他做后援,就是拉一辆板车,装上大家一路上的吃穿住宿等粮食物品,陪伴着磕长头者一路徒步到拉萨。当然后援队伍的成员可能是家里的人,也可能是亲戚朋友。藏族人认为能当磕长头朝圣者的后援,也是一份殊胜的功德,因此视之为荣耀之事,村庄里的年轻人可能会轮流前去。旺堆说多杰是他的一个远房表弟,反正这个村庄里我看几乎人人都是亲戚。在我跟他们讲北京的时光里,前来听讲座的村人不下一百个,其美卓玛告诉我说,他们都是她家的亲戚。
  旺堆没有陪着多杰走全程,他跟了最后一程,从林芝到拉萨那一段。他的解释是,朝圣,重要;赚钱,也啰唆。修你车的钱还没有找够,狗娘养的。
  啊,我想起了我的那辆老伙计,据说后来从山涧里捞出来时,已经跟一堆废铜烂铁差不多了,我以为它已经彻底报废了呢。旺堆真是个讲信义的人。
  还可以修?我问。
  未必你让我买一辆新的赔你?
  能修好吗?
  比对付魔鬼还啰唆。他一口就喝干了一瓶。
  那就算了。我真诚地说,这些日子我在娜珍大妈家吃住养伤,更加上她们和你对我这样好,我想,也值我那辆破车的钱了。旺堆,我不要你赔了。
  旺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就像要给我一拳。你不是个城里人。他说。
  我以为他在骂我不是人,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绷紧了浑身的肌肉。
  狗娘养的,你是个康巴人。来,干了它。他又举起一瓶啤酒。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仰头喝空了那瓶酒。眼泪还是下来了。
  怎么啦?
  酒……酒呛的。我搪塞,扭头看别处。
  哈哈,啰唆的家伙。一瓶酒就熊成这个样子,还想娶我的两个妹妹呢。
  我装作吃惊地看着他,你……全知道了。
  就当是我赔你的一条腿,就当是我赔你的车。
  可是,旺堆……可是,我……
  你要好好待她们,两个好姑娘啊!峡谷里的小伙子,没有不想她们俩的。
  旺堆,听我说,我不能……
  不能什么?你腿瘸了,其他地方不瘸吧?
  你这狗娘养的!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作品集范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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