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客栈(4)
时间:2016-10-19 作者:范稳 点击:次
一切都是因缘,他说,一下又像个知书识理的喇嘛。我们都逃脱不了因缘大法的。你早一分钟进那狗娘养的弯道,或者我早一分钟转出来,我们两个就碰不到一起啦。朋友,前世我们就是有缘的。你说,啰唆不啰唆吗?
好像我们两个是多年不见的老哥们儿,在一个弯道处终于碰见了,我们应该对这该死的因缘感恩戴德,热烈握手,激情拥抱,然后啰里啰唆地在那个弯道处立一个胜利会师的纪念碑。有时候,你真拿这样的康巴人没有办法。
我要成瘸子了。残废!你懂吗?我愤懑地说。
旺堆嘴唇上浓密的胡子撇下来了。你还活着,就不要啰唆啦。当时我看见你从车上飞出来,像只鸟儿一样——他竟然滑稽地模仿鸟儿展翅飞翔的动作,好像那很好玩儿——我就想,这下啰唆啰,又一个家伙下去了。没想到你挂在了树上。你要感谢佛祖的保佑,能走路后,一定要给神山好好烧一束香。
我在县医院躺了整整三个月!真是一段最啰唆的人生。我拒绝告诉家人和所有的朋友,也拒绝旺堆们的询问。我只说我是个流浪汉,没有家人。旺堆这个家伙虽然外表粗糙,胡子拉碴,做事马虎,但不会像我们那边,经常有人肇事逃逸什么的。交警判了旺堆负90%的交通事故责任,他没有辩解,不但承担了所有的医药费,还隔三差五地来看我,为我端屎倒尿什么的。我们真的成了朋友,这个家伙鼓励你的话仅仅是:喂,朋友,你不要啰唆了,什么时候可以起来和我们喝酒啊?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你碰到一个无所畏惧的康巴人,要是在战争年代,他绝对会成为英雄。但是在公路上行车,你最好离他远点儿。
你成了一只被撞飞的鸟,在澜沧江上空作了短暂的飞翔,然后降落在一棵高山雪松上,你在那一瞬间看见了自己的灵魂出了窍,在澜沧江峡谷游荡。他甚至看见他儿子了,不是在美国加州,而是在澜沧江峡谷的雪山上,他带儿子捕雪鸟,追逐狗熊。他还听见自己告诉儿子说,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算什么,比起澜沧江峡谷来,一条小山沟而已。你根本来不及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车横滚着飞出去,人在车里像玩儿迪斯尼乐园里的过山车。人一生都在渴望飞翔,真的飞起来了,可不怎么好玩儿。生命如此精彩,生命又如此惊险。死亡这一次与你撞了个满怀,但是它留了一手,让你生不如死。就像现在。
其实你早就在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了,你只是不承认,你只是偶尔会这样感叹。你和很多人一样,畏惧死亡,苟且偷生。有时,当你被烦恼困扰,被欲望压迫,你无从解脱,你只有从内心深处感叹: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从前的有些时候,你和几个老同学喝酒,酒到酣处,大家都会这样说。也在人生的某个时间段上,通过越洋电话,你也会这样问你的前妻。她的话语穿越太平洋,穿越两个不同的国家,勉强拉扯着南辕北辙的两个心灵。什么日子?好好的日子。就像一个歌星唱的那样煽情,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天天都是好日子。太阳每天从你那边落下,然后在我这边升起。比起那些还在打仗的地方、还吃不饱饭的地方,中国美国过的都是好日子。日子就是一天又一天,日子就是上班,挣钱。日子就是你和我,一天天去实现自己的梦想。你想要过什么日子呢?
你说,你也不知道要过什么样的日子。反正不是现在这种日子。
其实,只要扛得住躺在病床上的日子,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了。到第四个月,我可以下床拄着一双拐棍走路了,像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生命仿佛倒回去重新过。医生委婉地提醒我说,经过这一番折腾,我的右脚已经比左脚短了约十厘米。我达观地安慰那个有些可怜我的医生。我还活着,这就够了。
我已经不是厌倦医院了,而是对它充满仇恨。一天,旺堆来看我,发现了我眼睛里的愤怒。他说,不要啰唆啦,我接你去我婶婶家,村庄里的糌粑和酥油茶肯定让你好得更快。你看看你的脚嘛,跟山鸡脚一样细。我们村庄风景又好,人家说是香格里拉呢。
就这样,我感到自己从医院一步跨进了天堂。旺堆开着他那辆大卡车呼隆隆驶进这个有着香格里拉美丽传说的村庄。旺堆的婶婶娜珍大妈和我所认识的所有藏族大妈几乎一样,淳朴、善良、慈悲,甚至还很羞涩胆小。旺堆的两个堂妹妹央金卓玛和其美卓玛是对孪生姐妹,更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漂亮藏族姑娘,宛如人间天使。而她们的父亲,这个家里的男主人,人们说他多年前出去赶马,一去就再没有回来。
尽管早已不是战争年代,但还是有一些离家出走的人一去不归。要么是人不归心仍在,要么是人已回心不归。更残酷的莫如他的前妻,人、心都已不归了。
柳青青是他愿意为之去死的女人。不是说当他向她表达他的爱时,他像所有那些被爱搅晕了头脑的人,说些昏头昏脑的肤浅的疯话,而是他面对爱还是不爱,这个难以做出抉择的问题时,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天堂。如果他当时能想象到的天堂就是他后来看到的香格里拉,爱又如何?不爱又何妨?
就像你们已经猜到的,也就像他早已怀疑的那样,一切都在你们的想象中,对吧?但是你永远想象不到隔着一个太平洋的事情,想象不到在加利福尼亚州灿烂的阳光下,一个美国男人如何向一个只身在外打拼的中国女人表达他的爱;想象不到在一个叫肯特小镇的汽车旅馆,那个美国佬到底向他的妻子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酒精的错? 大麻的罪?还是乡村音乐在这种时候为虎作伥?他的妻子在他们的孩子只有两岁的时候就去了美国加州,先是托单位的福去进修,然后就读博士,然后就在那个肯特小镇的汽车旅馆里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回来了。然后,孩子在他一个人的抚养下,慢慢长大了,该上初中了。再然后,这个叫柳青青的女人,这个已经如愿拿到绿卡的中国母亲,从美国回来跟他说,为了儿子的前程,她要接他去美国。她把一纸离婚协议书摆在他的面前,那感觉就像如果他拒绝,中美两个大国就要开战了。为了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就签了吧。
婚姻早已名存实亡,过去他为了儿子忍受着一切。相依为命在当下的中国是这样一些情况:冬天,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前出门,骑自行车顶风冒雪一个小时,送孩子到幼儿园;夏天,所有的周六周日陪孩子去公园,去各种培训班,一起看动画片,去郊外钓鱼,去医院矫牙,去超市买一周的菜,去被儿子打伤的同学家道歉……平常,他总是拒绝出差,拒绝朋友们的聚会,他总是说,我儿子一个人在家呢。像祥林嫂,先是叫人同情,久了就令人生厌。因此他一直在单位没有进步,得不到组织考察的荣幸。儿子要是晚了半个小时不回家,当父亲的就心神不定,到处打电话,一次一次站在窗户边向下面张望;家长会上,小学老师像训孙子一样训他这个拥有硕士学位的大男人;餐桌上,他总是希望像魔术师一样,变幻出各种不同口味的菜肴,但是儿子说,他刚才在外面跟同学一起吃麦当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