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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格里拉客栈(12)

  很多年以后,当他再次来到这座教堂,他便会想起其美卓玛脸上虔诚的表情。
  
  不断有客人来祝福,火塘边天天晚上宾客满棚,笑声震天。连益西活佛都来了,还为我们占了一卦,说这是吉祥的婚姻,但最吉祥的日子在一百多天以后。其美卓玛脸上有些失望,而央金卓玛却显得很羞涩。我想真是天遂人愿,我还有充裕的时间做准备。
  我同学的钱半个月后就寄到了,我到乡上去取这笔钱时,人们无不睁大了眼睛,就像第一次亲眼看到了财神。
  我让旺堆帮我请人,我要在从西藏到云南的214国道边建一座房子。我的要求是,外观是藏式土掌房风格,房子的正面面对雪山,两层,楼下要有大大的厅堂,有厨房厕所,有门面过道,楼上要十间不少于二十平方米的房间,每间房子推开窗户就要看到雪山。然后我把一沓钱拍到旺堆手里。
  旺堆很能干,很快就找来了包工队。我对旺堆说,房子建好了,我们就举行婚礼。于是旺堆愈加卖力,天天吼得那帮四川来的民工屁股不敢落凳子。不要啰里啰唆,快干快干,人家娃娃都要生出来了,你还不去烧火塘吗?到处都能听到他这样的呵斥声,好像建的是他自己的新房一般。
  旺堆问我,新房子建好了,是不是就要把娜珍大妈一个人丢在老房子里不管?我说,不,娜珍大妈搬过来跟大家一起住。这家伙一掌拍在我的肩膀上,这才是康巴人干的事嘛!结婚不分家,我们没有娶了老婆就忘了阿妈的。
  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建房子的那段时间里,我的眼眶经常是潮湿的,工程进度越快,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就越容易掉下来。这让我感到害怕,我甚至一再对旺堆说,不要着急,慢慢来。旺堆狡黠地说,你不想尽早搂着媳妇睡觉啊?我揉揉自己的眼睛,说,想。但是质量要保证。这狗娘养的眼睛很尖,他问,你们汉族人是不是一高兴了就要哭?我强作欢颜,说,是的,我常常会笑出眼泪来。旺堆呸了一声,你们的心是玻璃做的,啰唆。我们康巴人一高兴就是喝酒、唱歌。
  有一天凌晨,窗外风声正紧,我在梦里稀稀拉拉地哭,一个温暖的身子钻进了我的被窝。她丰满的**紧紧地压住我,狂跳的心脏像一只柔软的小拳,急促地叩击我封闭了多年的爱。我一时不知天上人间,梦里梦外。我身子僵硬,然后慢慢地被那团火热的身子软化,再软化,直到再次感到自己强大起来,融了进去……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喘气,慌乱,紧张,亢奋。双手在对方身上四处游走,就像要把握一件不熟悉的东西。黑暗中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哪一个卓玛,一度试图弄清这个问题,但又为这个想法感到害臊。就把她们姐妹当成一个人来爱好了,这样我心灵里的罪恶感或许会轻些。
  第二天一整天,我都不确定昨晚的事是一场真实的风花雪月里的浪漫,还是一场美梦?难道这就是生活与爱情、命运与因缘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因为两个卓玛同样在我的面前说说笑笑,看我的眼神就像这桩婚事确定下来以后那样,三分喜悦,三分羞涩,三分憧憬,还有一分目光深处的春色。与她们相比,我虽然早已是个坐怀不乱的情场老手,但昨晚的事情已足以让我忐忑不安,因为我今早在床单上惊恐地发现了几朵像梅花一样绽放的血迹。可这两姐妹中的一个,何以做得安之若素,爱心坦荡?仿佛昨晚的激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这更让我分不清真实与梦幻了。唉,记忆的不确定性总是让我们时常挣扎在往事中,难以回首。
  有时,身陷迷惑中,是一种美。
  乡村里建房子,什么都是现成而便宜的,木料、沙石,甚至人工。不管是否跟娜珍大妈家沾亲带故的村人,都来帮忙。旺堆说,村庄里盖新房,每人都会来出力,因为这是节日。他们的脸上充满喜悦,他们就像为自己建房一样,把欢乐的歌声渲染得令雪山动容,澜沧江起舞。两个月不到,我要盖的房子就矗立在公路边了,许多跑长途的驾驶员,他们路过这里时还是一片荒地,他们从远方归来的时候,我看见许多驾驶员都不由得踩了一脚刹车。
  我让旺堆拉我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县城买家具。一路上旺堆不断给我补习藏式婚礼的常识。怎么送亲,又怎么迎亲,送、迎亲路上该唱哪些歌儿,婚礼上老辈子要讲什么话,又要唱什么歌儿,舞什么时候跳,跳时的歌儿又是哪些。他说因为我是外乡人,没有亲人送亲,就让他来扮演送亲队伍的“拔本”(送亲官),也叫喜官。反正我是你大哥嘛,他说,到时我会找一帮姑娘小伙子换上节日的衣服,跟在你后面,为你唱所有的歌儿。你要知道,歌儿唱得不好听,唱不过迎亲方,你讨不到媳妇的。我们要跳它三天三夜呢。
  这些烦琐的仪式听得我头都大了。也许旺堆说得对,打青稞容易,办婚事啰唆。他还说,像你这种上门女婿其实不该花这么多钱。我们藏族人都喜欢去上门,我们说,这叫再找一对父母,岳父岳母家也会说再得一个儿子。我听你们汉族人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们不要半个,我们要全部,把你当真儿子对待。他们会为你准备一切开销,甚至连你身上穿的衣裳。噢,你这狗娘养的,我婶婶已经为你准备了一身藏装了你知道吗?从帽子到楚巴,再到靴子,都是新的呢。娜珍大妈什么时候在做这些事情呢?我穿一身藏装站在两个卓玛面前是个什么样子呢?我不敢想象。
  在县城,我买了二十张单人床、十张四方桌子、几十条凳子,还买了一堆被褥枕头被套、锅碗瓢盆啥的。旺堆不断在我身后说,狗娘养的,你疯了吗?你不过是只有两个老婆,你买的这些东西比当年的土司还啰唆了。我一概向他诡笑,时代不一样了嘛,我们现在过得比当年的土司还好。是不?
  几乎装了一卡车的东西,我们往回走。路上我对旺堆说,我其实想在公路边开一座客栈,名字我都想好了,咱们这里不是有香格里拉的传说吗?所以我们就叫它“香格里拉客栈”。我没有做农活的本事,也不会放牧做家务。我相信以后来这里的游客会越来越多,更不用说那些跑长途的卡车司机。这样,开一座客栈我们就会有收入,我也对得起娜珍大妈一家了。其美卓玛能说会道,央金卓玛踏实肯干,客栈要的人手不就齐了?
  旺堆哈哈大笑,以至于都笑得扶不稳方向盘了。狗娘养的,我说你们这些戴眼镜的家伙会赚钱嘛!对面来的汽车不断尖声鸣喇叭,我吓得高叫:狗娘养的,看路!我可不想再成澜沧江峡谷里的飞鸟啦。


作品集范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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