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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砦(2)

 
  活不下去,要死了,尽它死,倒下去,躺在土里,让它臭,腐烂,生蛆,化水,于是完事。一切事在这里过细一看,令人不免觉得惊奇惶恐,因为都好象被革命变局扭曲了,弄歪了,全不成形,返回过去已无望,便是重造未来也无望。地方属于自然一部分,虽好象并未完全毁去,占据这地方的人,却已无可救药。然而不然。
 
  生命是无处不存在的东西。一片化石有一片化石的意义,我们从它上面可以看出那个久经寒暑交替日月升降的草木,当时是个什么样子。这里多的却是活人,生命虽和别地方不同一点,还是生命。凡是生命就有它在那小地方的特殊状态,又与别一地方生命还如何有个共同状态。并且凡是生命照例在任何情形中有它美好的一面。丑恶,下流,堕落,说到头来还是活鲜鲜的“人生”。(一片脏水塘生长着绿霉,蒸发着臭气,泛着无数泡沫,依然是生命。)人就是打从这儿来的。
 
  这里所有的情形,是不是在这个国家另外一片土地上同样已经存在或将要产生的?另外地上所有的,在这一个小小区域里是不是也可能发生?想想看就会明白。日光之下无新事,我们先得承认这一点。
 
  就譬如说这倒霉的雨,给人的意义,照例是因人而不同的,在这地方也就显然因之有了人事的忧乐。税关办事人假公济私,用公家款项囤买的十石粮食,为这场雨看长已无希望。山货庄管事为东家收买的二十五张牛皮,这场雨一落,每张牛皮收湿气加重二斤,至少也可以增加五十斤的分量。住在洞穴里的山民,落了雨可就不便采药,只好闷坐在洞口边,如一只黄羊一样对雨呆看。住在码头上横街的小娼妇,可给雨帮忙把个盐巴客留住了,老娘为了媚这个“财神”,满街去买老母鸡款待盐巴客,鸡价由客人出,还可从中落个三两百钱放进荷包里去作零用。
 
  第一章
 
  税关上办事人同山货庄管事,在当地原代表一个阶级,所谓上等阶级。与一般人不特地位不同,就是生活方式也大不相同。表现这不同处是弄钱方便,用钱洒脱,钱在手中流转的数目既较多,知识或经验也因之就在当地俨然丰富得多而又高人一等。
 
  这些人相互之间日常必有“应酬”,换言之,就是每天不是这些大老板到局上吃喝,就是大老板接局长和驻防当地的省军副营长、连长到庄号上去吃喝。吃喝并不算是主要的事情,吃喝以前坐在桌边的玩牌,吃喝以后躺在床上去烧烟,好象都少不了。直到半夜,才点灯笼送客。军官照例有一个勤务兵,手持长约两尺的大手电筒,乱摇着那个代表近代文明的东西走去。局长却点了一盏美孚牌桅灯,一个人提着摇摇晃晃回他的税局。“应酬”
 
  既已成为当地几个有身分的人成天发生的事情,所以输赢二十三十,作局长的就从不放在心上。
 
  倒是一种凑巧的好牌,冒险的怪牌,不管是他人手上的还是自己的,却很容易把它记着,加以种种研究。说真话,这局长不特对于牌道大有研究,便是对于其他好些事情,也似乎都富于研究性,懂的很多。尤其是本行上的作伪舞弊,挪此填彼,大有本领。这小局卡本来只是复查所性质,办事员正当月薪不过二十五元,连津贴办公费也不过五十元上下,若不是夺弄多方,单凭这笔收入,那能长久“应酬”下去?
 
  这局长在这个小地方,既是个无形领袖,为人又长袖善舞,职位且增加他经营生活的便利,若非事出意外,看情形将来就还会起发的。今年才三十一岁,真是前程远大!
 
  其时约上午九点钟样子,照当地规矩普通人都已吃过了早饭,上工作事了。这当地大人物却刚刚起床不久,赤着脚,趿着一双扣花拖鞋,穿一身细白布短裤褂,用老虎牌白搪瓷漱口罐漱口,用明星牌牙刷擦牙,牙粉却是美女老牌。一面站在局所里屋廊下漱口刷牙,一面却对帘口的细雨想起许多心事。这雨落下去,小虽小,到辰州就会成为“半江水”,泊在辰州以上百十里河面的木*',自然都得趁水大放流,前前后后百十个木*'集中在乌宿木关前时,会忙坏了办事人,也乐坏了办事人。但这些事对彼不相干。那些税关人员因涨水而来的一个好处,他无福分享受。他担心却是和当地一个字号上人,共同作的一笔生意。
 
  万千浮在大河中的木头,其中有三根半沉在水中的木头,中心镂空装了两挑川货,冒险偷关,若过了关,他便稳稳当当赚了六百个袁头,若过不了关,那他就赌输将近一千块钱了。
 
  他想起李吉瑞唱的《独木关》。
 
  漱过口后他用力刮达刮达把那支牙刷在搪瓷罐中搅着,且把水用力倒到天井中去。问小公丁:“黑子,我白木耳蒸好了吗?”
 
  黑子其时正在房门边一张条凳上拭擦局长的烟具。盘子,灯,小罐儿,烟扦儿,一块豆腐干式的打火石,一块圆打火石,此外还有那把小茶壶,还有两支有价值的烟枪(枪上有包银装璜的老象牙嘴),一一的拭擦着。
 
  那小子刚害过水臌,病愈后不久,眼皮肿肿的,头象一 个三角形,颈膊细细的。老是张着个嘴,好象下唇长了一点,吊不上去;又好象从小就没有得到一次充足的睡眠,随时随地都想打盹,即或在作事情,也一面打盹。但事实上他却一 面擦烟具一面因雨想起那个业已改嫁给船夫的母亲,坐了那条三舱桐油船,装满了桐油向下游漂去的情形。也许船正下滩,一条船在白浪里钻出钻进,舱板上全是水,三五个水手弯着腰用力荡桨,那船夫口含旱烟管,两只多毛露筋的大手,把着白檀木舵把,大声吼着,和水流争斗。母亲呢,蹲在舱里缸罐边淘米烧水。……因此局长叫他时他不作声。
 
  于是局长生了气,用着特有的辞令骂那小子:“黑子,黑子,你耳朵被×弄聋了吗?
 
  我说话你怎么老不留心。你想看水鸭子打架去了,是不是?你做事摩摩挲挲真象个妇人。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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