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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破(12)

  “到时候,谁,谁都不能说漏了嘴。”老周说,有点结巴了。 
  “放心吧,老周。” 
  “到时候,谁都别说白流水。”老周又说。 
  “你放心。”老白说这个你就放心。 
  老周还不放心,说小围马上就要读大二了,再读三年,大学毕业了,找了工作就无所谓了,到时候把过去的事都告诉他也无所谓。老周又说已经15年了,别坏在这一会儿上。呆会儿,大家都别喝多了。老周是太紧张了,不一会儿就把这话说了四五遍,说得老白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老周你是怎么了,你翻来覆去,你不是这种人,你翻来覆去,我看你快要五五二百五了吧?老白这么一说老周就笑了,但马上,老周又说了,要不,就说我姓侯吧,“侯”和“周”音都差不多,你们说呢。他这么一说,老白就又大笑了起来,说老周那你的身份证怎么办,再找人办一个假的?这倒好办,但等到你儿子知道一切后你再办一回?你这是越弄越乱。你现在说你姓侯,到以后你再说你姓周,一会儿侯一会儿周,算了算了。老白摆摆手说姓什么不姓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全家要团圆了。老周不好意思了,笑着说,呆会儿谁也别说走了嘴,谁也别说走了嘴,可不能害了我儿子。 
  “你吃了药没?别呆会又犯起病来。”老白关心地问。 
  “吃了。”老周说还多吃了一片,不会有事。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是个个子矮矮的年轻女服务员,脸上挂着持久的笑。她先把凉菜上来。上菜的时候,外边有了动静,是车,“吱”地一声停下的声音。老周浑身一紧,站起来,马上被小郑按着坐下来,说老周你坐好,你放松,你别紧张。从外边,进来人了,一头一身的雪,但不是老池他们。这时候凉菜已经上齐了,是八个凉茶,罗汉肚猪手什么的,还有一个大丰收,很大的一个竹篮,里边,红红粉粉的一球一球,是小红水萝卜。这时候外边又有了车响。是停车,老周又是浑身一紧,又站起来了。这回小郑没拦他,老白拉了他一下,要他坐下来。小郑正站着给人们分酒,酒杯都放在了一起,他要把两瓶酒平均分开,一边分一边说在里边不许你们喝白酒是有纪律,“今天是老周的大喜日子,现在……”小郑不说话了。人们也都一齐朝门口那边看,饭店的棉门帘又被撩开了,小围母亲,小围,还有老池已经从外边走了进来,油光光的棉门帘给挑得老高。老池先进来,用手打头上的雪,后边是小围,脸给吹得通红,用手把围脖上的雪弄下去。然后才是小围的母亲。小围穿着那件土黄色的小短夹克,下边是一条黑色的牛仔裤,上边还围着一条窄窄的围巾,是小围的那个女同学给织的,小围是那么漂亮。他十分地惊愕,是没想到,没想到母亲和这个叫池叔叔的人来接他,说要让他来看看他的继父。他从外边进来,眼睛不知道该停到什么地方,该停到哪个人的身上,谁是继父?他一进来就存了这个心,也存了敌意在里边,小围的眼睛在进来那一刹那间就已经把小雅间里的人一下子扫到了。他的眼睛,一下子就停在了老周的脸上,说不出什么。完全是说不出什么。好像是被吸住了,小围的眼睛被老周吸住了。是老周那惊愕的神色还是别的什么?没人告诉小围,也没人介绍。老周的旁边,早空出了两个位置,一个要小围母亲坐,一个要小围坐。因为雅间太小,坐在座上的人们这时都站了起来,意思是,要小围和小围的母亲过去。但老周的表情着实让人们吃惊,老周半张着嘴,好像是有个喷嚏想打却又打不出来。而且,老周的身子开始颤抖,像触了电,他站起来一下,又马上坐下来,又站起来一下,又坐下来,他做了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小围母亲和小围过来,但那手势很可笑,是其意不明,是僵在那里。小围的母亲推了推小围,让他先过去,小围侧着身子往里走。这时候,人们更吃惊了,老周居然,太让人想不到了!他怎么会流眼泪,眼泪是汹涌而至,一下子猛地流出来,再也止不住。小围侧着身子来到了老周的身边,小围坐下来了,老周的手抬着,不知要做什么。小围好像要躲开他的手,就把身子侧着,人们更是防不住,老周的哭声是这时候突然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是爆发,只能说是爆发。他无法管制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哭声把刚刚落座儿的小围给吓了一跳,小围又站起来,他是受惊了,样子是想往外退,但他动不了,老周的哭声打乱了人们的计划。一切事先编好的话这会儿都无法再派上用场。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白和小郑也没了主意。外边,挂在窗外的那一串串装饰灯,被风吹得碰得哗哗啦啦一阵响。小围的母亲说话了:“老周老周!唉———老周!”老白也回过神来,用手拉拉老周,说“老周老周!你坐下。”老周的哭声简直是有些怕人,老周的一张脸因为哭而变得通红,因为哭而皱在一起。人们都看着小围和老周,都没了办法,老池没有办法,他的眼也红红的。还是小郑站起来,把老周按了下来,让他坐,给他要了条毛巾。老周的哭声才渐渐停息下来,但让人们更想不到的是,人们只顾了老周,都忽略了站在一旁的小围,小围盯着老周,两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老周,像是中了魔,眼泪是不知不觉,开始从小围的眼里流了下来,像是做了一个什么梦,他突然醒来了,谁也不用说什么,谁也不用解释。小围醒来了,小围是望着老周,小围在一刹那间好像岁数一下子小了十多岁,是十多岁了,是七八岁了,他看着他的父亲,明白了,清醒了,是怨怼,是说不清,有那么点任性,有那么点不依不饶。这小伙子,哭着坐下去,又哭着站起来,又坐下去,又站起来,两眼只看着他的父亲,哭得止也止不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周已经不哭了,此刻却再次爆发了哭声。 
   
  整个饭店都静了下去,挂在饭店外边的红红绿绿的串儿灯给风吹得哗哗啦啦击打着玻璃。“老周老周,”是老白打破了这僵局,他把杯子举起来:“喝酒喝酒,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什么也不用说了,好事情好事情!”老池也跟上说,用食指和拇指在眼睛上抿了一下,清了一下嗓子,又清了一下嗓子,把酒一口干了。然后,忽然,老池也一下子咧开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作品集王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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