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桥
时间:2016-07-31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七,云南省西部,由旧大理府向××县入藏的驿路上,运砖茶、盐巴、砂糖的驮马帮中,有四个大学生模样的年青人,各自骑着一匹牲口,带了点简单行李,一些书籍、画具,和满脑子深入边地创造事业的热情梦想,以及那点成功的自信,依附队伍同行,预备到接近藏边区域去工作。就中有三个,国立美术学校出身,已毕业了三年。
刚入学校作一年级新生时,战事忽然爆发,学校所在地的北平首先陷落,于是如同其他向后方流注转徙的万千青年一样,带着战争的种种痛苦经验,以及由于国家组织上弱点所得来的一切败北混乱印象,随同学校退了又退,从国境北端一直退到南部最后一省,才算稳定下来。学校刚好稳定,接着又是太平洋各殖民地的争夺,战争扩大到印缅越南。敌人既一时无从再进,因之从空中来扰乱,轰炸接续轰炸,几个年青人即在一面跑警报一面作野外写生情形中毕了业。战争还在继续进行中,事事需人工作,本来早已定下主意,一出学校就加入军队,为国家做点事。谁知军队已过宣传时期,战争不必再要图画文字装点,一切都只象是在接受事实,适应事实,事实说来也就是社会受物价影响,无事不见出腐化堕落的加深和扩大。因此几个人进入了一个部队不到三个月,不能不失望退出,别寻生计。
但是后方几个都市,全都在疲劳轰炸中受试验,做不出什么事业可想而知。既已来到国境南端不远,不如索性冒险向更僻区域走走。一面预备从自然多学习一些,一面也带着点儿奢望,以为在那个地方,除作画以外还能为国家做点事。几个年青人于是在一个地图上画下几道记号,用大理作第一站,用××作第二站,决定一齐向藏边跑去。三年前就随同一个马帮上了路,可是原来的理想虽同,各人兴趣却不一致,正因为这个差别,三个人三年来的发展,也就不大相同。各自在这片新地上,适应环境克服困难,走了一条不同的路,有了点不同的成就。就中那个紫膛脸、扁阔下颔、肩膊宽厚、身体结实得如一头黑熊,说话时带点江北口音,骑匹大白骡子的,名叫夏蒙,算是一行四人的领队。
本来在美术学校习图案画,深入边疆工作二年,翻越过三次大雪山,经过数回职业的变化,广泛的接触边地社会人事后,却成了个西南通。现在是本地武装部队的政治顾问,并且是新近成立的边区师范学校负责人之一。另外一个黑而瘦孝精力异常充沛、说话时有中州重音,骑在一匹蹦来跳去的小黑叫骡背上的,名叫李粲。二年前来到大雪山下,本预备好好的作几年风景画,到后不久即明白普通绘画用的油蜡水彩颜料,带到这里实毫无用处。自然景物太壮伟,色彩变化太复杂,想继续用一支画笔捕捉眼目所见种种,恐近于心力白用,绝不会有什么惊人成就。因此改变了计划,用文字代替色彩,来描写见闻,希望把西南边地徐露客不曾走过的地方全走到,不曾记述过的山水风土人情重新好好叙述一番。
那么工作了一年,到写成的《西南游记》,附上所绘的速写,在国内几个大报纸上刊载,得到相当成功后,自己方发现,所经历见闻的一切,不仅用绘画不易表现,即文字所能够表现的,也还有个限度。到承认这两者都还不是理想工具时,才又掉换工作方式,由描绘叙述自然的一角,转而来研究在这个自然现象下生存人民的爱恶哀乐,以及这些民族素朴热情表现到宗教信仰上和一般文学艺术上的不同形式。在西南边区最大一 个喇嘛庙中,就曾住过相当时日,又随同古宗族游牧草地约半年。这次回到省中,便是和国立博物馆负责人有所接洽,拟回到边区去准备那个象形文字词典材料搜集工作的。还有一 个年青人,用牧童放牛姿势,稳稳的伏在一匹甘草黄大騨马后胯上,脸庞比较瘦弱,神气间有点隐逸味,说话中有点洛下书生味,与人应对时有点书呆子味,这人名叫李兰。在校时入国画系,即以临仿宋元人作品擅长。到大雪山勾勒画稿一年后,两个同伴对面前景物感到束手,都已改弦更张,别有所事,唯有他倒似乎对于环境印象刚好能把握得住,不仅未失去绘画的狂热,还正看定了方向,要作一段长途枯寂的探险。上月带了几十幅画和几卷画稿到省中展览,得到八分成功后,就把所有收入全部购买了纸张绢素笔墨颜色,打量再去金沙江上游雪山下去好好的画个十年,给中国山水画开个崭新的学习道路。第四个年纪最轻,一眼看去不过二十二 三岁,身材颀长挺拔,眉眼间却带点江南人的秀气。这人离开学生生活不过两个月,同伴都叫他小周。原本学了二年社会学,又转从农学院毕业。年事既极轻,入世经验也十分浅,这次向西部跑且系初次,因之志向就特别荒唐和伟大。虽是被姓夏的朋友邀来教书,在他脑子里,打量到的却完全近于一种抒情诗的生活梦。一些涉及深入边地冒险开荒的名人传记,和一些美国电影故事,在他记忆中综合而成的气氛,扩大加深了他此行奇遇的期待。他的理想竟可说不仅只是到边区去作知识开荒工作,还准备要完成许多更大更困难的企图。
一行中三个人既都能作画,对风景具高度鉴赏力,几个人一 路谈谈笑笑,且随时随处都可以停留下来画点画。领头的夏蒙,又因一种特殊身分,极得马帮中的信仰,大家生活习惯,又能适应这个半游牧方式。更重要的是雨季已到尾声,气候十分晴朗,所以上路虽有了四天,大家可都不怎么觉得寂寞辛苦。照路程算来,还要三天半,他们才能达到第二个目的地。
时间约摸在下午三点半钟,一行人众到了××县属一个山冈边,地名“十里长松”。
那道向西斜上的峻坂,全是黑色岩石的堆积。从石罅间生长的松树,延缘数里,形成一带茂林。峻坂逐渐上升,直到岭尽头,树木方渐渐稀少。旧驿路即延缘这个长坂,迎着一道干涸的沟涧而上,到达分水岭时方折向北行,新公路却在冈前即转折而东绕山脚走去。当二 百个马驮随着那匹负s熅带铃领队大黑骡,迤逦进入松林中,沿涧道在一堆如屋如坟奇怪突兀磐石间盘旋,慢慢的上山时,紫膛脸阔下巴的夏蒙,记忆中忽重现出一年前在此追猎黄麂的快乐旧事,鞭着胯下的白骡,离开了队伍,从斜刺里穿越松林,一直向那个山冈最高处奔去。到上面停了一会儿,举目四瞩,若有所见,随即用着马帮头目“马锅头”制止马驮进行的招呼声:“站,站,站,咦……呷!”制止那个队伍前进。那个领队畜牲,一听这种熟习呼声,就即刻停住不再走动,张着两个大毛耳朵等待其他吩咐。照习惯,指挥马驮责任本来完全由“马锅头”作主,普通客人无从越俎代庖。但这位却有个特别原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