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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桥(2)

 
  既是当地知名某司令官的贵客,又是中央机关的委员,更重要处是他对当地凡事都熟习,不仅上路规矩十分在行,即过国境有些事得从法律以外办点特别交涉的,他也能代为接头处理。几个同伴既得随地留连,因此几天来路上的行止,就完全由他管理。马锅头正以能和委员对杯喝酒为得意,路上一切不过问,落得个自在清闲,在马背上吹烟管打盹,自己放假。其时队伍一停止,这头目才从半睡盹中醒回。看看大白骡已离群上了山,赶忙追到上面去,语气中带着一分抗议三分要好攀交亲神情:“委员,你可又要和几个老师画风景?
 
  这难道是西湖十景,上得画了吗?我们可就得在这个松树林子大石堆堆边过夜?地方好倒好,只是天气还老早啊!你看,火炉子高高的挂在那边天上,再走十里还不害事!“
 
  话虽那么说,这个头目真正意思倒象是:“委员,你说歇下来就歇下来,你是司令官,一切由你。你们拣有山有水地方画画,我们就拣地方喝酒,松松几根穷骨头。树林子地方背风,夜里不必支帐篷,露天玩牌烧烟,不用担心灯会吹熄!”
 
  夏蒙却象全不曾注意到这个,正把一双宜于登高望远的黄眼睛,凝得小小的,从一株大赤松树老干间向西南方远处望去。带着一种狂热和迷惑情绪,又似乎是被陈列在面前的东西引起一点混和妒嫉与崇拜的懊恼,微微的笑着,象预备要那么说:“嗐,好呀!你个超凡入圣的大艺术家、大魔术家,不必一个观众在场,也表演得神乎其神,无时无处不玩得兴会淋漓!”
 
  又若有会于心的点点头,全不理会身边的那一位。随即用手兜住嘴边,向那几个停顿在半山松石间的同伴大声呼喊:“大李,小李,小周,赶快上山来看看,赶快!这里有一条上天去的大桥,快来看!”
 
  三匹坐骑十二个蹄子,从松林大石间一阵子翻腾跑上了山岗。到得顶上时,几个人一齐向朋友指点处望去,为眼目所见奇景,不由得不同声欢呼起来:“嗐,上帝,当真是好一 道桥!”
 
  呼声中既缺少宗教徒的虔信,却只象是一种艺术家的热情和好事者的惊讶混和物。那个马帮头目,到这时节,于是也照样向天边看看,究竟是什么桥。
 
  “嗐,我以为什么桥,原来是一 条扁担形的短虹,算哪样!”
 
  可是知道这又是京城里人的玩意儿,这一来,不消说必得在此地宿营了。对几个年青人只是笑着,把那个蒲扇手伸出四个指头,向天摇着,“少见多怪!四季发财。你们好好画下来,赶明天打完了仗,带到北京城里去,逗人看西洋景!”
 
  接着也轻轻的叫了一声“耶稣”,意思倒是“福音堂的老米,耶稣大爹我认得!”借作对于那声不约而同的“上帝”表示理会与答复。不再等待吩咐,吐一口唾沫在手上搓一搓,飞奔跑下了山冈,快快乐乐的去指挥同伙卸除马驮上的盐茶货物,放马吃草,准备宿营去了。
 
  四个年青人骑在马背上,对着那近于自然游戏,唯有诗人或精灵可用来作桥梁的垂虹,以及这条虹所镶嵌的背景发怔时,几个人真不免有点儿呆相。还是顶年青活泼快乐的小周,提醒了另外三个:“你们要画下来,得赶快!你看它还在变化!”
 
  几个人才一面笑着一面忙跳下马,从囊中取出速写册子和画具,各自拣选一个从土石间蟠曲而起的大树根边去,动手勾勒画稿。年青的农学士无事可作,看见大石间那些紫茸茸的苔类植物,正开放白花和蓝花,因此走过去希望弄点标本。可是不一会,即放弃了这个计划,傍近同伴身边来了。他看看这一个构图,看看那一个敷彩,又从朋友所在处角度去看看一下在变化中的山景,作为对照。且从几个朋友神色间,依稀看出了同样的意见:
 
  “这个哪能画得好?简直是毫无办法。这不是为画家准备的,太华丽,太幻异,太不可思议了。这是为使人沉默而皈依的奇迹。只能产生宗教,不会产生艺术的!”于是离开了同伴,独自走到一个大松树下去,抱手枕头,仰天躺下,面对深蓝的晴空,无边际的泛思当前的种种,以及从当前种种引起的感触。
 
  “这不能画,可是你们还在那么认真而着急,想捕捉这个景象中最微妙的一刹那间的光彩。你即或把它保留到纸上,带进城里去,谁相信?城市中的普通人,要它有什么用?
 
  他们吃维他命丸子,看美国爱情电影,就已占据了生命的大部分。
 
  凡读了些政治宣传小册子的,就以为人生只有“政治”重要,文学艺术无不附属于政治。文学中有朗诵诗,艺术中有讽刺画,就能够填补生命的空虚而有余,再不期待别的什么。具有这种窄狭人生观的多数灵魂,哪需要这个荒野、豪华、而又极端枯寂的自然来滋润?现代政治唯一特点是嘈杂,政治家的梦想即如何促成多数的嘈杂与混乱,因之而证实领导者的伟大。第一等艺术,对于人所发生的影响,却完全相反,只是启迪少数的伟大心灵,向人性崇高处攀援而跻的勇气和希望。它虽能使一个深沉的科学家进一步理解自然的奥秘与程序,可无从使习惯于嘈杂的政治家以及多数人觉得有何意义。
 
  因之近三十年来,从现代政治观和社会观培育出来的知识分子,研究农村,认识农村,所知道的就只是农村生活贫苦的一面。一个社会学者对于农村言改造,言重造,也就只知道从财富增加为理想。过去宗教迷信对之虽已无多意义,目前政治预言对之也无从产生更多意义。增加财富固所盼望,心安理得也十分重要。城市中人既无望从文学艺术对于人生作更深的认识,也因之对农民的生命自足性,以及属于心物平衡的需要,永远缺少认识。
 
  知识分子需要一种较新的觉悟,即欲好好处理这个国家的多数,得重新好好的认识这个多数。明白他们生活上所缺乏的是什么,并明白他们生活上还需要丰富的是些什么。这也就是明日真正的思想家,应当是个艺术家,不一定是政治家的原因。政治家的能否伟大,也许全得看他能否从艺术家方面学习认识‘人’为准……“无端绪的想象,使他自己不免有点吓怕起来了。其时那个紫膛脸的夏蒙,也正为处理面前景物感到手中工具的拙劣,带着望洋兴叹的神气,把画具抛开,心想:”这有什么办法?这哪是为我们准备的?这应当让世界第一流音乐作曲家,用音符和旋律来捉住它,才有希望!真正的欣赏应当是承认它的伟大而发呆,完全拜倒,别无一事可以做,也别无任何事情值得做。我若向人说,两百里外雪峰插入云中,在太阳下如一片绿玉,绿玉一旁还镶了片珊瑚红,靺鞨紫,谁肯相信?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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